我們整個社團都知道發在這裡的試閱不太有人看
但我們依舊得提供
來讓他們買到大便時沒辦法反映說被欺騙
三、火鍋
在薛清華隨著逐漸昏迷而遠去的意識之中,身著整齊軍裝的少女雙手交叉在胸前,以憐憫的眼神望著他扭曲的痛楚神情。儘管外型與帕羅蒂亞相仿,飛龍卻在舉手投足的姿態間,增添沉穩與冷靜的氣息,她的嘴角掛著多年來只在夢中能再見的淺笑,像是在感慨時間的流逝,與世局的折磨,讓兩人無法實現的重逢,只能在這雙雙倒落塵埃的片刻中交錯。
「你不該在這裡的。」
「……」
「四年。」除了兩人以外的世界剎那間歸於平靜。「那之後,四年又三百六十一天。」
「我這次也失敗了。」
「沒關係,我都知道。」
飛龍主動將身體送入他的懷抱,像在貪圖著彼此的溫度與氣息,久別之後的重逢,縱使只是幻覺,卻如此真實。
「……我總是讓妳失望。」
「沒有那回事。」
飛龍細柔的紅色髮絲擦過薛清華的指縫,殘留下一股淡淡的香氣。
「妳交給我的任何東西,都沒有好好地保住。」
「你還沒有失去一切,為什麼急著對我道歉?沒關係的,甚麼都不用說,只要你願意,一定可以改變的。」
飛龍解下腰間的配劍,恭敬地以雙手捧起劍鞘,交至薛清華顫抖的掌中。
他認得那把劍。
但他不認得自己。
「現在的我只會辜負妳。」
「所以我必須再交給你一次。」
「結果不會改變的。」
薛清華緊皺著眉頭,只要能維持這樣的表情,或許飛龍就不會看出他壓抑著淚。
「那是劍,而不是你。再度拿起它,不要讓我的犧牲白白耗費。我們都是只能活在爭鬥之中的生物。」
「我──」
伸出的手還未來得及碰觸到那沉重的劍鞘,四周的黑色空間竟已分成數片粗糙的佈景,往外倒落。穿著像是攝影師跟導演的人在戲棚之外看著兩人,連連搖頭,戴著墨鏡的導演從椅子上站起來,直指著飛龍謾罵。
「卡!卡!把負責寫這一段的那傢伙找出來開除掉!演技虛飾,矯揉做作,我要求撤換掉這女人!」
「你不能撤換我,我是這齣戲的主──」
「不,妳不是,妳死了。」
導演粗暴地走上前,扯掉飛龍的頭髮,竟然連著那張精緻的臉皮也扯了下來。少去標緻的臉孔,金屬的骷髏張大嘴嘶吼出聲,伸手掐斷導演的頸椎,其他的製作人員眼看情況緊急,也加入這場混亂的扭打之中。
剩下不知所措的薛清華。
「嗯哼,太矯揉做作。姐妹,別管她說些甚麼,這只是場鬧劇,我們不是那種風格的作品。」
陌生的男人聲音使薛清華從無所適從的錯愕中意識過來,從身後硬生生地拉住薛清華的身體,尚來不及掙脫,眼前的一切發出如同電子雜訊的不規則震動,在黑暗的空間中徹底瓦解、消失。
前一刻伸手不見五指,眨眼後卻是比血更紅的黃昏。
凌亂的雲彩與空景迅速變化, 薛清華發現自己正漂浮在溫暖的水面上,環繞著身體的液體有股香味,聞起來像是傍晚時街道上餐館會有的味道。
如果這是夢,為何如此清醒?
薛清華面朝上望著天空,除了他以外,還有許多諸如高麗菜與水餃的物體,與他一起漂浮在冒著霧氣的黃色液體之中。
「剛剛到底是……」
沒有人回答,只能聽見遠處跌落千丈的水花聲逐漸逼近。岸邊、身邊、耳邊,都有人在呼喚他的名字。
「傻兒子啊,快點上岸,泡在湯裡會被人煮熟的!」
湯?他朝著父母呼喚的方向轉頭,數名身著異國服裝的士兵正在用高爾夫球桿充當砍頭刀,將他的父母給身首異處,埋進岸邊數以萬計的無名土丘之中。他媽太胖,一個墓穴裝不下,那些士兵正忙著鋸開他媽的大腿。
「你們──」
他因為氣忿而喉頭哽咽,但那不是使他啞口的原因,一雙腐爛的白手從水面下伸出,環抱住他的脖子。
「你忘記我了嗎,清華?」從湯裡浮起的女人,眼窩是一片黑色的空洞。「因為你,我的人生才會變成這樣。」
「那時……我並沒有打算……拋下妳。」
「你甚麼都不打算拋下,所以你加入軍團,當個殺人兇手,當個除了毀壞事物以外,甚麼都不用擔心的棋子。」腐敗的女人無聲的笑容逐漸拉大。「但到頭來,你甚麼都沒有保護住,因為你是個廢物,把那條命讓給我,我才有資格活下──」
不知從哪飛來的高麗菜,將女人的屍體砸成無數的碎塊,滾落湯水之中,如雞湯塊般融化消散。
「惡靈退散!哇喔,這位姐妹,你桃花運很旺喔,但怎麼看起來好像都是情債啊?」
一具穿著C字泳褲的白色骷髏,正奮力地游著笨拙的自由式逆流而上,但熱湯穿過骨頭的縫隙,讓努力徒勞無功。泡爛的高麗菜撞上它的頭顱,讓它失去平衡的身軀滑稽地擺動,發出喀啦喀啦的清脆響聲。
「我不是你的姐妹,是你把我拉離剛才的地方嗎?」
「嗯哼,差一點就──」
「讓我回去。」薛清華掐住骷髏的頸子。「你不懂那對我有多重要!」
「喔齁齁,就算掐這麼大力也沒有用的,姐姐只是個死人,你連作夢都這麼壓抑喔姐妹?」
「你是誰?」
薛清華也很明白,這充其量是夢境中的幻影,但儘管如此,胸口仍然像是壓著千斤的石塊,沉悶地難以喘息。
「叫姐姐克莉絲緹.BF.微波蕩漾仙女就可以囉,這樣比較親切,如你所見,已經死到可以打鼓了。喔對了,BF是Best Friend,不是Boys’Fuck,嗯哼,你知道的,那是我的style。」
「難道這也是我潛意識的一部分嗎……」
「怎麼可能,姐妹你那缺乏品味的小腦袋,怎麼可能想像得出來。」骷髏咯咯抖動著,看起來像在笑。「這不只是你的夢,會來到這地方,代表姐妹你離死不遠。」
「這話是甚麼意思,這裡到底是哪裡?」
「這湯啊,就是人死前的意識最後停留的地方,聽起來有些頑皮對吧?」
「給誰喝的湯?你有看到一個──」
「慢慢慢慢來,你這好動的小淘氣。拚劇情的話,進度上也沒差你這一頁。人就是這樣,活著的時候甚麼都慢慢來,面臨死亡卻每個都急著像在趕投胎,何苦呢?總之啊,要是從這裡落下瀑布,會去到電子海的盡頭,在那裡,失敗者的故事會被喝掉,甚麼都不剩。即使在夢中,一旦摔下去,在現實也就永遠醒不來囉。」
骷髏挑逗地對著薛清華甩動只剩下骨頭的手臂,滾燙的湯水嗆得他接連咳嗽。
「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薛清華突然意識到遠方水聲代表著多麼緊迫的危機,他抓起骷髏當成浮板,沒命地朝著岸邊划去,然而河岸的距離卻沒有因此拉近,反而朝著遠方的地平線後退。
「噗啊,嗚啊啊!」骷髏將只剩下窟窿的臉抬出水面。「那個只是海市蜃樓而已,你再怎麼游都游不到岸的!想離開這裡,只有姐姐可以幫助你。」
「我憑甚麼相信你?」
「嗯哼,很簡單,就憑姐姐可以甚麼都不做,任由你從這裡摔下瀑布如何?」
「那就告訴我離開這裡的方法!」
薛清華對骷髏不知哪來的力氣感到驚訝,明明身體只剩下白骨,力氣卻大到足以撥開他的雙手。
「別著急啊姐妹,這是你拜託人的態度嗎?你用死人的態度過生活,現在卻趕著想回去,好奇怪啊。嚐嚐姐姐的愛心小手。」骷髏扯下自己的右手掌,朝薛清華的臉狠狠地揮了一記。「冷靜點,你有看過死人會作亂的嗎?」
「我不久前見過。」
憑藉著烙印在腦海中的畫面,薛清華回憶起醫院的血腥味,以及帕羅蒂亞倒地前茫然的神情。
「喔,你要哭了嗎?你不能等到失去了,才意識到自己原本不是一無所有。」
「你又自以為能知道些甚麼。」
「兩性專欄作家的直覺是很敏銳的,你有讓那個你正在惋惜的人知道,她在你心中的份量嗎?」
骷髏搖頭。
「……沒有。」
薛清華也搖頭。
「好沒擔當的男人呦,怎麼還沒四十就連嘴都不剩呢?」
「是沒剩下些甚麼。」
「別這麼抑鬱嘛,當然我知道情傷不會馬上好,但你得面對它。」
「我不需要你告訴我該──」
「啊嗯,stop姐妹,別鑽牛角尖。」骷髏誇張地搖動食指。「那都是你以為的,或是別人偷偷加給你的,你的生命很有限,別真的浪費在那些狗屎上面。」
「我真的不需要你告訴我該怎麼做。」
「姐姐才沒那麼掃興,只是覺得你該先學會自己思考。」
「我有在靠自己思考。」
「嗯哼,才不是,你沒有。」
「我有。」
「不,你沒有。」
「是你想灌輸我,讓我以為我沒在自行思考問題。」
「哇喔,真不錯,你開始學會自己思考囉。放輕鬆,讓你的心情Stay pink。」骷髏拉開下顎的牙齒,從裡頭拿出一片不知道過期多久的乾癟口香糖。「嚼一點,你需要清新的口氣。別怕,這沒貼品牌,我不是在置入性行銷,雖然你可以在福利之拳買到比較便宜的套裝組,但那不是重點嗯哼。」
「事到如今還有保持好心情的餘地嗎!」
「喔哈哈哈哈,開玩笑的啦。」
骷髏悠哉地擺出任由水流沖刷的仰漂姿勢,自顧自地嚼著口香糖,不時抓抓背脊,似乎很享受這樣的處境。
「我現在沒有開玩笑的心情。」
「那讓我們來聊點閃亮的,格拉忒亞並沒有你想像的這麼脆弱,過去不會,未來也不會。」
骷髏以優雅的姿勢划水,似乎在炫耀自己曼妙的泳技。
「那是誰的名字?」
「那是她在遇見你之前的名字。」
骷髏自顧自地嚼起口香糖,清淡的薄荷味跟火鍋湯水的味道相互混合,聞起來糟糕透頂。
「你是說帕羅蒂亞?」
「姐姐有說過,你的取名品味還不錯嗎?雖然沒有姐姐取的好,但是現在姐姐已經不能繼續陪著她了。女孩們總得學著成長,即使面對分離。喔,姐姐好感動,這就像把女兒嫁出去一樣,你千萬要好好珍惜啊。」
「這是甚麼意思?」
「白癡,意思就是老娘已經翹啦。我們在這裡相遇並不是偶然,正因為有將死卻依舊得活的你,才會遇見已死也不再能活的我。」
「你說話很難懂。」
「她也常常這麼說。但我現在不能告訴你更多,你知道的嗯哼,先賣你關子,到時候等你誤打誤撞領悟這一切,你就會心懷感激地說:『啊,像是水漾BF仙女說的,這就是生命的意義!』」
「BF,你究竟是甚麼人?」
「已經死的人,他甚麼都不是,夢這種跳躍的腦內影像,能循邏輯解釋嗎?順著你自以為擅長的推敲而去,然後被誤導?我看過太多自以為聰明的人,栽倒在白費力氣的解析上頭。」
「至少我不認為你是幻覺,你與帕羅似乎有著很深的關係。」
「欸,認真的說吧。身為她現任的宿主,你太常處於對生命疑惑的位置。但只是懷疑,甚麼都不會改變,因為你的想法還是處於被動。想想看,你的生命充滿遺憾,但同時也代表拿走遺憾,你一無所有。就像我剛剛說的,你該準備些屬於自己的部分。」
「儘管是這樣,我依舊必須回去保護她。」
「為什麼?有這個必要嗎?你有沒有考慮過,即使少去你,她也會活得很好,換個宿主沒甚麼大不了的,為什麼非要你不可?」
骷髏彈指一揮,轉眼間兩人已經身在瀑布的邊緣。湯水奇異地停止流動,飛濺的水花宛如凍結般停滯在空中,就連天上的雲彩也止住變化,在停滯的時間中,薛清華能聽見自己的呼吸,以及逐漸加快的心跳聲。他試著移動手腳,卻宛如被黏在捕蠅紙上的蒼蠅,無法動彈。
「我跟飛龍有過約定。」
「在我看來卻不是這樣。」骷髏拔下自己的頭顱,重重地將它摔在薛清華胸口。「難道你想保護格拉忒亞,單純只是為了與你前女友的約定?如果是這樣,我勸你還是去冥婚吧,別這樣糟蹋我家的好女兒。」
「飛龍不算是我的──」
「我知道,她是你乾妹。寫作乾,念作……也罷,至少你嘗試履行約定,哪怕這約定對你而言是殘酷的。但你可曾思考過,就這麼一次也好,在你現在的行為之中,還留存有任何屬於你自己的想法嗎?」
「……或許沒有。」
「嗯哼,你還敢承認,算有點種了,但廢物即使誠實也還是個廢物,別當個廢物,就像我常對其他姐妹說的,你需要尊嚴跟自信才會美麗。」
「我現在確實是個廢物。」
薛清華深深地吸了一口灼熱的空氣,感覺肺臟與腸胃裡頭都在燃燒。
「發現是好的。你終於發現,自己始終維持著最低限度的生存,只在格拉忒亞,或是照顧她的自己受到威脅時才有所行動。這樣的你,比起那些襲擊你的行屍走肉還更加不如。因為你只是順著某人的託付而活,這樣輕鬆又狡猾,輕鬆到你可以卑鄙的隱藏情緒,跟避免去思考生命的意義。」
「……」
骷髏頭望著薛清華緊閉的雙唇,它沒打算再說下去,逕自滾過停滯的湯水,回到了它原本該在骷髏身上的位置。
「當然,我獨斷地說了太多,用你自己的想法來判斷吧。有些事情,對於身為宿主的人類而言,是需要用一輩子的時間去體會,我的一輩子已經沒了。現在的你,除了守殘抱缺的約定以外可說是一無所有,這世界從來都不是揮劍戰鬥就可以得出答案這麼簡單。但是說句好聽話,我相信你可以,唯有從失敗之中站起來的人,才更懂得體會生命的美好。」
「……我盡量。」薛清華感覺到自己的舌尖有了鮮血的味道。「可以請教你,甚麼是生命的意義嗎?」
「看來是時候送你這最後的禮物了。」
BF緩緩地站起身來,佇立在水面上。
它發出一聲宛如嘆息的細微吐氣,脫下身上穿的c字性感泳褲,露出了它巨大的──
「這……」
「握住它。」BF壯碩的分身抖擻著。「這就是生命的終極意義,想回到原本的世界,你就得握住它。」
「為什麼非得用這方式不可,而且你的……為什麼還在?」
「事到如今,在意老娘的擀麵棍有沒有爛掉,難道比選擇死亡更沉重嗎?」
「你可以換──」
「不行,握起武器太便宜你,你的生命需要先付出代價,才能了解活著的可貴。體會羞恥,握住它,你就能離開這裡,否則你就得從此消失。當然,對我來說怎樣都無所謂,但你似乎沒有選擇的餘地。」
「我……」
「如何,準備好付出代價換取再一次活著了嗎?」
「把那東西給我!」
薛清華抓住那長達三十公分的生殖器,誰知這一抽,竟輕易地與骷髏的身體分離。他錯愕,顧不得手裡還握著生殖器,揮著手掙扎起來,湯水再度恢復了流動,骷髏的身體逐漸碎裂,化為白色的粉末融入水中。
「哇哈哈哈哈,你還是被騙了啊小淫娃!生命根本就沒有你他媽的終極意義啊,好好享受這場鬧劇吧,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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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F,你……!」
在電流般不時流竄過的刺痛與灼熱感中清醒,從來不是件輕鬆愉快的事情,冷汗浸濕他的上衣,讓夜晚的低溫更加刺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只能透過微弱的碧綠色幽光,勉強確認周遭的狀況。薛清華發現自己正躺在乾燥的木板上頭,細小且尖銳的碎片扎滿手掌,他先是輕輕嘗試移動因為撕裂傷而大量失血的腳踝,確保自己的右腳還有痛覺之後,這才鬆了口氣。
潮濕的青苔與泥土氣味,從滿是龜裂痕跡的地磚中流瀉而出,分辨不出用途的長條型巨大鐵塊,橫亙在雜草叢生的廢道中央,似乎是負責推動鐵塊前進的車輪與鍊條脫離原有的位置,凌亂地碎裂在早已棄置的工程材料旁。
森羅站在平台邊緣,再往前踏出一步就會從三公尺高處摔下,每當她眨眼,瞳孔中散發出的綠色光源也會短暫消失,她正專心地削著蘋果,對於背後突然傳來的呼喊,並沒有轉頭。薛清華顧忌著右腳的傷勢,小心翼翼地撐起身體,揀了塊外觀堅固的木板充當拐杖使用。
「對於虛幻的夢境感到滿足嗎,人類?事情的經過,我大致能夠掌握。」
「妳是怎麼知道的?」
「你不斷重複的夢話,作為資訊還在可供參考的範疇內。」
「抱歉打翻了妳的牛奶。」
「如果是基於補償心態,我不會接受。」
他一跛一跛地走向森羅,差點被蔓生的爬藤給絆倒。從顯然堆砌出高低差的地形,與荒草中依稀能分辨的鐵軌判斷,兩人所在的地方,似乎是火車站的月台。鐵軌方向通往的漆黑隧道中,散發出金屬鏽蝕與腐爛的水氣,這樣的光景對他而言十分陌生,從月台旁看板上的過時地名資訊看來,至少已荒廢四五十年的歲月。
「為什麼我們會在這樣的地方?」
「包圍網雖然不堪一擊,但是在必須保全你的前提之下,無法排除機體損毀的可能,我畢竟沒愚蠢到願意用自己的性命保全人類。」
「長羅川市內竟然還留存有這麼古老的運輸設施。」
「這裡是東北郡的地下遺跡。也許就連近一世紀以來的工程單位,都沒想過地底下有著這樣規模的建築群。從年代跟殘餘資料估計,是銅人戰爭時用來運輸士兵與武器的舊式鐵路,有些發電設備至今仍然運轉著。如果你打算就這麼冒著傷口裂開的風險,單槍匹馬地回去尋找轟龍,我會乾脆地在這裡殺死你,抽取生存所需的能量。」
「我想知道妳不希望我去的原因。」
「不要抱著淺而易見的傷勢,來試探我的計算結果,距離你昏迷經過四十小時,就算現在回去,也無濟於事。補給損耗的體力與接受完善的治療,是你必須優先考慮的事項。」
森羅轉過身來,蒼白的臉冷冷地向著薛清華,她僵硬且冷漠的笑容掛在臉上,像根懸在屋簷下的冰錐。
「妳……」
「與其讓你死於管理局或是變異生物群之中,這是相對妥善的選擇。想必地表的電視正播放著通緝我們的新聞吧,如今任何管理官甚至市民都有現場格殺你的立場。」
「是妳替我治療的?」
薛清華發現腳上的傷口已經開始癒合,長出一層薄薄的皮膚。
「出現失血過多的症狀,所以擅作主張,輸入一些我的細胞,取代你損傷的肌肉。」
「等等,這樣我不是會因為免疫系統的排斥而──」
「確實以一般的人類來說是如此,就算是少數能適應而成為宿主的人類,也很少能適應複數種類的機械細胞。」森羅打斷薛清華的發問。「但是既然你能先後成為兩架不同M.O.E.的宿主,我想適應能力是足夠的。」
「如果不夠呢?」
「那你就會死亡,為什麼要對這樣淺顯易見的答案感到好奇?」
「總之我相信妳的判斷。謝──」
「請避免再三使用無意義的社交詞彙。你備有生火的流體智力嗎?」
「不太擅長,給我些時間。」
「我不希望虛耗時間的價值,天亮就啟程。」
薛清華還沒來得及撿起地上散落的枯草枝,藍色的電光在空氣中發出迸裂的劈啪聲,在接觸到地上易燃材料的同時燃燒起來。森羅手中的小刀仍殘留著一絲白色的電光,她熟練地將削過皮的蘋果剖成兩半,遞給肚子正咕嚕響著的薛清華。
「妳不吃嗎?」
「我不餓。」
「手上的傷痕,是跟管理局交戰時受的傷嗎?」
「就憑那樣的兵器,想傷害我的可能性無限近於零。」
「那妳是怎麼受傷的,難道是削──」
問題立刻遭到森羅揮手打斷。
「沒甚麼,機械也是需要練習的。」
報廢車站的拱形屋頂長滿了爬藤植物,經過長年的棄置,茁壯的根將混凝土擠壓出一道又一道的裂痕。搖曳的火光照著壁上早已斑駁的彩繪。薛清華就這麼在深夜裡吃著泛黃的蘋果,篝火中零散的火星正跳動著。森羅望著稀微的火光,明顯地有些疲倦,她默默側躺在薛清華的大腿旁,將纖細的身體蜷縮起來。
「即使是熟悉『一放』的妳,也不需要這樣消耗內藏的能量啊……」
「長羅川市有許多進食的機會。」
「該不會是吃了貧民區的人吧?」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假設?」
「我以為妳討厭這地方。」
「儘管發誓是沒有意義的自我限制,但是我不吃人。」
「即使挨餓也不吃?」
「我不會讓自己陷入飢餓的生理狀態。」
森羅將臉頰靠上薛清華的大腿,似乎是不希望頭髮被地面的沙塵弄髒,她悄悄將雙眼閉起,聆聽著隨著氣溫調節而過早到來的蟲鳴。
「妳相信世界上,真的存在有吸血鬼這種傳說中的怪物嗎?」
「機率不是零。既然已經有著以吸食血液為生的昆蟲跟小型哺乳類,那麼即使出現與人類相仿的尺寸,也並非是天馬行空的想像。」
「意思是妳相信超自然?」
「我說的機率不為零,只是代表事物會以現存理解框架以外的形式被解構。人類懦弱的族群特性,就是把無法控制的東西,全都以恐懼加以包裝後隔離或是消滅。原本探勘這座遺跡,以及回收你與轟龍所持的『極光』,是我前來的目的,但是卻發生預測以外的事態,讓狀況變得更加難以處理。」
「如果帕羅能夠平安無事,我對妳的工作或許會有興趣的。」
「在醫院裡除了屍體異變,還發生甚麼?」
「帕羅與第一名犧牲者發生戰鬥,再次殺死對方。」
薛清華伸手驅散繞著森羅瞳孔打轉的蚊蟲,有些就這麼倒楣地落入火中。
「零號病人……」森羅沉默半晌。「你遇到的是人類?」
「一開始是人類的外型,但是他的外觀突然變異成了狼。」
「狼是只有外觀,還是連身體結構也改變?例如從雙足步行,變成四足步行。」
「這是很重要的資訊嗎?」
「從身體構造的根本上就存在差異。」
「剛開始變異時還是雙腳站立,之後就變成四隻腳。在打倒牠之後,帕羅就受到管理局M.O.E.迪特里希的攻擊,就在迪特里希差點殺死我的時候,海爾娜出現了。我趁亂逃出醫院,遭到管理局的埋伏,記憶在這裡就因為昏迷而中斷。」
「海爾娜?」森羅以修長的手指,玩弄著從袖裡抓出來的蚱蜢。「那個專長是鞠躬與賠罪的無能醫護官?」
「妳沒有遇見她嗎?」
「否定的,此外我不認為迪特里希會兀自選擇攻擊,這其中必定還有其他的細節。」
「聽起來妳認識她。」
「我的入境許可證是她替我爭取的。你們毫無顧慮就對零號病人採取攻擊,是很愚蠢的選擇。換作迪特里希,我認為她不會無故危害轟龍,或是說,身為管理官的包袱,讓她無法承擔破壞轟龍將面臨的風險。」
森羅捧起蚱蜢,讓牠靠近火源的方向,蚱蜢對於溫度不怎麼抗拒,只是用牠鐮刀狀的後足在森羅的掌心中慵懶地蹭了兩下。
「風險?」
「第八軍團雖然解散,但是飛龍殘餘下來的關係資本,還聯繫在轟龍身上,一但她遭到破壞,那麼我也得採取相應的動作,也許談判,甚者衝突,只要我想要,隨時都可以夷平長羅川市。當下解決問題的妥善方案,首先得往東北方的研究駐紮地進行補給,以我的關係資本,她們並沒有拒絕協助我的立場。」
「妳甚麼時候在市內有佈署的?」
「並非是你所假設的駐軍。在那裡有一批由長羅市內M.O.E.組成的研究團隊,調查著地下遺跡的結構與生態圈,我只是與她們有合作關係。」
「考古跟疾病扯不上關係吧?」
「我拒絕回答不經思索的愚蠢問題。有關的資訊,我會在路上解釋,免得你一覺醒來後由於短期記憶消失,而浪費我的時間。」
「但是妳剛剛也說過,地面上正在通緝我。現在的我手無寸鐵,要是就這樣在大街上被人發現,肯定會變成蜂窩的吧。」
「前往駐紮地的路徑並不局限於地表,舊市區的地下建築,大多是有相通的,只要沿著維修與避難通道移動,就可以到達目的地。」
「我還是不知道為什麼妳要幫我這麼多。」
「原因很簡單。」
森羅忽然拋出手中的蚱蜢,任憑牠墜入篝火。
「妳──」
「觀察。」
蚱蜢綠色的表皮燃燒剝落,露出古銅的金屬殼,鈍重的大顎在燒去偽裝後看起來更加地有力,牠輕輕一蹬掀起零散的火星,一蹦一蹦地跳離火焰,以斗大的複眼盯著森羅。
「那是,M.O.E.?我記得機械細胞會模仿的生物主要是人類,雖然也看過狐狸或是灰熊,不過這麼近看倒是第一次。」
薛清華揉了揉眼睛。
「M.O.AR.,AR是指Arthropod,類節肢動物型機械。自律模仿進化機械的古代品種,被認為約在兩百年前開始大幅減少,如今被列入瀕危機械生物的清單之中。」
「妳剛把保育類拿去過火烤耶。」
「機械沒有你所想像的易壞,這樣的仿生物機械還有更多居住在隧道裡,穿越地底儘管是最安全的作法,但也難以避免會接觸到牠們。看來你雖然見過,卻對於這些機械並沒有先備知識。」
「見過?妳是指我最近接觸過的對象就有這樣的東西?」
「從你身上發現的毛髮組織,並不屬於任何一種現存的動物,那是機械特有的金屬結構,兩種都具備類脊索動物機械的特徵,卻不符合M.O.E.的高度複雜性。」
「那應該是從蝙蝠還有狼人身上沾到的東西。」
「如果古老的怪力亂神,被歸類在超越現代知識水平不可及的失落科技,那還算是你們人類所謂的『超自然』嗎?」
火光漸漸地暗淡,森羅摀住嘴巴,但眼角分泌的液體依舊讓她的疲倦一覽無遺。
「那就不算是超自然。」
薛清華腦海裡閃過夢中的景象,是否那也並非超自然可以敷衍帶過的解釋?
「意思是,無法被分析的機械,是自然原理可解釋的一部分?」
森羅將身體轉至仰躺著的姿勢,與薛清華四目相對。
「這世界不是我定義就說了算,對我來說,妳們就跟我,甚至與其他動物沒甚麼不同。」
「沒有不同……嗎……」
她嘆氣,也許就連她自己也沒發現。
「我想妳說得對,現在的我活得並不快樂。只是害怕去面對現實,深怕平穩的生活再有任何的變動。」
「休息吧。」
森羅忽然伸出雙手圍繞住薛清華的腰(她並沒辦法完整抱住),將上半身的重量毫無保留地撲倒在他懷中,那是足以融化任何男人的柔軟觸感。
「妳……」
「用人類的說法就是任性吧,透過感情的途徑,不擇手段地要求理性所無法完成的目標。」
「對不起。」薛清華嘗試推開她,卻被抱得更緊。「我早就──」
「我知道。」
火熄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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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四點,當大多數的市民,還在做著生活會改善的虛幻美夢時,迪特里希正睡眼惺忪地刷著牙。只有鏡子是新買的,老舊的洗手台上發著一株歪七扭八的小樹苗,不知何年何月會撐破它生根的磚縫。屋內沒有任何的照明,只有她藍色的瞳孔,發出哀愁的幽光。
全身上下由機械組成的少女,呆望著鏡中的自己,沒有沉重的黑眼圈,也沒有熬夜過度而遍生的粉刺,她吐掉嘴裡的液體,不知名品牌牙膏的強烈加工化學氣味吸附在洗臉台上,就像她的工作──廉價且難聞。
「我做了不能被原諒的事情。」
「別慌張,那些被捉姦在床的官員跟炒地皮的房產大亨不也是這樣過日子的嗎?」
「事到如今,用產生錯覺當成理由,還會有人相信嗎?」
「妳要放輕鬆,沒有人會發現妳做錯事的,他們都是白癡。」
「那不一樣,那……」
就連自言自語都會打結。
「一定沒問題的,畢竟妳可是技術水平凌駕當代的……不行……怎麼想都不行……」
因為是機械,所以要固定起臉上的笑容也是很簡單的事情,不過要是被人看見這副自言自語的模樣,肯定會被懷疑是哪裡出問題吧?
曾經以高階聖職人員為名的阿馮索教堂,隨著他晚年政治生涯的醜聞與各種助長戰爭的脫序操守,而一起被這座城市淘汰廢除,沒有人打算修好這座聖殿般華美的建築,畢竟從現代的觀點看來,政教合一的阿馮索,確實是個十足的渾蛋。隨著大天幕下可供電的都市區域逐漸縮小,如今住在這裡的,除了迪特里希以外,沒有其他具有人類外觀的生物。每天早上都難免要嘆氣,但這幾天特別難熬,她踏出老舊殘破的住處,草皮上種了些簡單好活的農作物,但還來不及等到可以採收,附近的野獾總是會先把它們的根莖啃得一乾二淨,或許這樣的行為是變相的在飼養寵物也說不定,那頭野獾正倒在花圃中酣睡著。迪特里希悄悄地走過碎磚鋪成的步道,望著逐漸轉亮的電子屏幕天空。
對於攻擊朋友這件事,她仍然無法釋懷,但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當時發生了些甚麼。
她唯一知道的,就只有這一切只會越來越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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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平常沒有太多案件需要處理的日子,迪特里希會先花個兩小時徒步經過編號F到C的貧民區,然後在市區邊緣的車站搭上早晨六點的頭班路面電車,像條罐頭裡的沙丁魚,與眼神像死豬般的一般市民,共同享受這開始工作前就已經開始被擠壓的痛覺。身為長羅川市少數參與政治與管理階層的M.O.E.,她對於管理局內的多數人類「同事」感到厭煩,這些自以為聰明的生物總會讓她手裡的案件雪上加霜。究竟是甚麼時候開始,這座城市的管理階層充斥著這些荒謬的菁英呢?至少十年前沒這麼嚴重,又或者只是她當時還願意容忍。
迪特里希順利在七點三十分的晨會之前抵達了管理局,負責全市治安與生活品質的環境管理局,獨自佔據全市最高聳的三座尖塔,由於高層避難不易,以及一百樓以上不設娛樂室的規定,迪特里希很幸運地擁有整層C棟一百二十八樓的辦公空間(以及業務)。她懷著屁股被人偷摸幾把的悶氣把裙子拉整齊,從電車上被擠下站,隔著兩條馬路就能看見管理局的車道入口,正塞著一台特別加長過的加長型的加長型黑色轎車。
「長官早安!」
儘管眼前摀著嘴低頭打哈欠的少女比他矮了兩個頭,負責入口警戒的高大管理官仍是挺起胸膛,擺出端正的敬禮姿勢。
「麻煩的稱呼就省……哎呀,這不是新來的庫魯斯嗎?稍微退後一點,有幾個老害開車是不看路的。」
迪特里希抬起頭,試著分辨哪個是陽光,哪個是庫魯斯潔白的牙齒。庫魯斯是少數來自貧民區的新血,雖然在局內排不上俊美或是粗獷性感的前頭,但他仍舊靠著後天的燦爛笑容力爭上游,得到了站在車道口曬太陽充當門面的重要任務。
「感激您的關心,這對我來說是很榮幸的一件事情。」
「這是哪個敗類的車子?」
「凰炎集團的公關前來參與今天的市政會議。他們的車太長,光是開進來就會卡住。」
「虧他們這麼會等。」
「請問您的意思是指?」
「你不知道嗎?凰炎集團作為政府的主要金援,對我們的態度從來都沒好過。」
「只是聽說過而已。」
「是啦,那麼特地挑局長不在的時間出現,除了找麻煩還會有其他的嗎?明明只是個臭屁的公關,排場還特地弄得這麼盛大,也算是無愧他們令人厭惡的一貫風格。」
「既然您都這樣說,聽起來是真的有這麼一回事。」庫魯斯苦笑著。「她們要我幫忙停車,卻把鑰匙扔在地上。」
「我經過道路治安部門的時候會處理。」迪特里希打量車身的尺寸,她努力抑制住砸毀它的衝動。「我一定會在會議結束之前讓水泥灌滿這塊廢鐵。」
在管理局中,最能使人感到厭倦生命的,莫過於每個月兩次慣例的市政會議,礙於堆積如山的案件等著處理,迪特里希直到會議簽到簿收起來前的最後一刻才入場。她若無其事地推開會議廳的側門,打算在會議廳邊吃早餐邊打瞌睡度過無趣的上午,但她一腳才剛踏進會議廳,臉就已經牢牢地摔在冰冷的地板上,過大的披風讓她看起來像是被輾死在道上的老鼠。
「選手進場!叭叭,選手進場失敗!」
興致高昂的金髮少女將雙腳跨在會議桌上,像是故意想給人看般,絲毫不在意兔子花紋的白色內褲露了個角出來,她在頻頻鼓掌時仍不忘將雙手浮誇地高舉過頭。象徵凰炎集團的金色鳳凰勳章,就別在她平坦的胸前,即使在燈半關的室內仍然反射著令人注目的亮光。
「是妳這白癡灑的嗎?」
迪特里希抹去鼻頭上的肥皂水跟玫瑰花瓣,瞪著她惡作劇的笑容。
「是啊,因為芙蘭蘭不喜歡髒髒的地板嘛,就只好找人把它弄香香。」
「我可不喜歡一個禮拜洗兩次披風的感覺。」
「那就不要把披披穿在身上啊,那不是很友善的眼神喔。」
「地板上可以沒有肥皂水,疊字白癡。」
「鼻要,而且芙蘭蘭不是白癡,芙蘭蘭是芙蘭蘭。」
「為什麼不行?」
「因為芙蘭想玩,只是玩玩,怎樣都無所謂吧?」
「要玩的話,先從貴公司的信用開始玩垮如何?作為場地提供方,竟然讓嫌犯就這樣逃之夭夭,妳們倒是很敢開玩笑啊。」
「怎麼這樣說,凰炎可是衷心地想道歉歉,飯店的負責人都自殺了,妳還想要他怎麼賠賠呢?新聞上不是也報報了嗎,還是說死一個人還不夠,即使多上吊幾個,我們是也沒關係啦。」
「哼,切割的速度倒是挺快的嘛。」
迪特里希揮動披風,把斧槍掛在辦公室裡真是個錯誤的決定,她心想。會議廳內的氣氛與平日明顯地不同,十數名高階級的管理官與數量對等的政府官員,無一例外地板著臉在閱讀桌上的文件,即使其中有些人根本是文盲。主席台後的大螢幕上正放映著形似動物細胞的立體投影圖,正以令人作噁的高速度扭動著。
「大姊姊就別這麼幼稚想扯開話題了,管理局的類人械特殊管理官,我們正談到有關於妳的事情呢。」
自稱是芙蘭的少女用牙齒輕銜著筆桿,手裡的文件紙畫滿了拙劣的塗鴉,她撕下寫著「機密文件」的封面,揉成紙球朝迪特里希拋去。紙球在空中受到肉眼不可視的異力,瞬間化為灰白的餘燼,散在迪特里希的臉上。
「是這樣嗎,那還真是榮幸啊。」
迪特里希撥去臉上的髒汙,短暫卻可怕的沉默蔓延開來。由於局長仍在外搜索著嫌犯,暫代職務的鮑德文頻頻用眼神打信號給迪特里希,他挺高胸膛,努力裝出高高在上的姿態,想讓自己看起來有些權威的氣度。這個男人平時的軟弱與卑微是有目共睹的,長桌兩側的市政議員與管理官們自顧自地交頭接耳,深怕一觸即發的引爆點落在自己身上。
「咳咳……」鮑德文在發言時小心翼翼地提防著,深怕迪特里希會忽然將桌上的麥克風或文具架扔過來。「特官,請注意妳的發言與行為。」
「隨你開心吧,被第八軍團副軍司砍傷的感覺如何?」
迪特里希挑選離主席台最遠的地方坐下,通常這位置屬於注定一輩子官階升不上去的人。
「太好了,否則我們今天的會就不能在中午前結束呢,我還要回去凰炎洗香香才行。」
「管理局的時間不是這樣讓民間的市儈企業浪費的。」
桌上的麥克風快被迪特里希掐歪,她嘗試不要針對芙蘭做人身攻擊,但她自己也清楚根本不可能有這麼一回事。
「總……總之我們剛剛說到,關於這次的治安事件,長羅川醫學與衛生災害研究局,以下簡稱長衛研,剛完成初步的分析結果。」鮑德文深深吸了一口氣,順便從秘書手上接過聲明稿。「如各位在螢幕上看到的,這是正常的生物細胞,採取自正常的四十歲男人。接著請看下一份資料。」
「喔……那是我敏感的地方,就這樣,把它放進去……對……就是這樣……嗯嗯……」
扭動的細胞樣本在一陣雜訊後從畫面上消失,現在螢幕上正放映著兩個裸體消防隊員互相撫摸生殖器的影片,陽剛且汗水淋漓的喘息與呻吟聲,透過上個月剛添購的最新環繞音響,毫無保留地將playing with fire 3的精華片段深烙進每個人的視網膜。
「不,這個是……」鮑德文驚惶到連用髮膠抹上去的最後半搓毛都滑到了眼鏡框邊。「惡作劇,惡作劇,怕大家會議太無聊所以……哈哈哈……」
關掉playing with fire 3之後,螢幕上顯示著形似海星的規則幾何體,正緩慢地旋轉著。
「這是──」
「芙蘭蘭知道,這是第二期M.O.系列特有的械進化細胞對吧!」她打斷迪特里希的發言。「大家知道嗎?機械也是有構造革命的呢!妳不是很想說話嗎?特官姐姐,替大家好好解說一下吧?」
當芙蘭的視線掃過會議桌,議員與管理官們便會紛紛低下頭,避免與她四目相交。
「麻煩的事情還是放棄吧,以簡單的分法,從再新曆150年持續到現代,至今約兩世紀內,包含類人形M.O.E.在內的獨立智能機械被歸納為第二期。」
「嗯嗯,特徵呢?」
「幾乎全身由可自由分解與再構成的奈米機械細胞組成。」迪特里希皺起眉頭。「螢幕上所顯示的單元,我想是第二期M.O.E.特有的進化細胞,能夠任意改變成適合生存的結構,因此個體之間也存在有差異。」
「那為什麼長衛研的調查結果會在屍體內發現械進化細胞呢?光頭先生?」
芙蘭興奮地從自己的座位上挺起前半身,交叉著雙掌期待著鮑德文的回答。她伸出舌頭,舔了舔乾燥的嘴唇,像是隻獵食前正感受空氣的蜥蜴。
「這個嘛……」鮑德文用手揮去額頭上的汗珠,照著稿上的資料念出。「這些細胞會附著在人類身上,對身體下達失常的神經訊號。所以從屍體復活,到產生肉體變異,都是由我們暫稱為B……喔不,是VT病毒的奈米機械所引起。」
「意思是這座城市的類人械裏頭,有著仇視人類的不良分子呢,這麼危險的武器,果然必須由專業的凰炎集團來管制才行。」
芙蘭開懷地大聲表述著她所期待的結論。
「妳這麼急著對整個族群冠上歧視,是有甚麼企圖嗎?更何況這份研究報告本身的真實性就疑點重重,M.O.系列不是這麼好解構的東西,需要的樣本數量可不只幾根毛髮就足夠。」
「不就是妳沒把樣本帶出醫院的嗎?幸好海爾娜姐姐人好好,把死屍回收了,否則管理局湮滅證據的行為,還真是壞壞呢。」
主席台上,鮑德文的表情比迪特里希更加慌亂,他萬萬沒料想到這件事竟然不是個秘密。
「兩位請先暫停爭論,回……回到──」
「聽好,疊字白癡,我不贊同把M.O.E.當成籠子裡的動物,任由妳們玩些馬戲團把戲。」
「哇哇哇哇哇,都這樣了還想幫自己辯解。又沒有人說是妳做的,而且雖然口頭上反對,但事情確實發生了不是嗎?欸嘿,就連妳自己也產生幻覺了!」
「欸嘿個屁啊,比起解決問題,其實只是想狩獵異端賺取利益吧?」
「好兇兇喔,不要激動啊,我也只是來聽取報告結果嘛,而且妳也確實失常了不是嗎?芙蘭蘭雖然不是好人,但也不是壞人,芙蘭蘭是──」
「賤人!」
「特官,在這裡請注意妳的言──」
「你只在意程序跟禮貌?身為M.O.E.,我不希望用這種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的做法,操作並煽動民眾的偏見。」
「也許這才是正確的處置方法啊。」芙蘭露出潔白的兩排牙齒。「搞不好跟芙蘭蘭一樣,造成這混亂的類人械只是想玩玩。如果妳想接著說『那太武斷惹』,那換芙蘭蘭問妳,知道芬克斯跟因維爾的事情嗎?與他們有關的類人械所涉入的犯罪,可不是用肚子餓餓可以解釋的事情喔,就像人吃飽就會想要玩玩,誰知道類人械吃飽,會不會也想一起玩玩呢?各位說說看,吃飽會不會想玩玩啊?」
芙蘭以餓虎般飢渴的視線橫掃過議場,瞪視著那些想以沉默帶過的軟弱政客,逼得他們像是懺悔與求饒般地紛紛附和。
「對對對……我吃飽也會開幾瓶香檳跟找些小模……」
「我吃飽飯會先性騷擾助理……」
「軍事演習的飛彈就是我吃飽太閒不小心叫人射出去的……」
「對不起我有淋病……可是我吃飽飯就想性交……」
「靠邀,你昨天還肛我屁屁。」
「不會吧,我也跟他搞過……」
在一片慌亂之中,鮑德文與十幾位高階管理官惶恐地站起身。
「啊呀呀呀,我肚子好痛,我……我想去廁所,各位與會人員我們先休息個幾十分鐘!」
「不行喔,在我跟管理官姐姐玩完之前,誰也不要想離開。只要我希望,現場的所有人都得死,當然也包括過時的姐姐在內喔。」
一條深紅色的長鞭纏在入口的門把上,高溫把不銹鋼製成的把手連著堅硬的木板門一同燒穿。嗜虐的愉悅情感讓芙蘭臉上的惡作劇笑容更加歪斜。站起身的人們很聽話地坐了回去。
「妳明明也是M.O.E.,為什麼要協助操作這種不利於雙方和平共處的言論?」
「芙蘭蘭也不希望這種事情發生,但芙蘭蘭有凰炎集團的立場在嘛。」她輕咬食指,從指尖滲出亮紅色的電子血液。「大家想想,長羅川市的現代智人約有一千兩百萬,而類人械則有兩千七百五十一架,平均每所初等教育學校都至少潛伏著一隻未知的威脅,如果管理局的愚民融合政策讓──」
「止住妳愚蠢的無限上綱,這是想把問題順便推卸到我們的政策上嗎?」
「我認為管理局長期以來對於類人械的放任包庇政策,是壞壞的。類人械的本質就是打打殺殺,由武器進化而成的生物竟然可以受到保障,假裝成人類,享受文明社會裡安逸的生活,怎麼想都是甜甜的笑話。」
芙蘭逕自走向主席台,鮑德文恐懼地退後,讓出了會議主持人的位置。
「還真敢說啊。」
「換作是凰炎集團,就絕對不會放任這種事情發生。管理局已經軟弱太久,也失敗太多。我身為最強的火屬性M.O.E.,代表凰炎集團,闡明以下幾點方針,在此要求,從今以後將長羅川市內所有關於類人械的事務交由我們承包,當然也包括迪特里希姐姐和妳所包庇的轟龍呦,芙蘭蘭在想啊,會不會妳們其實根本沒有痊癒,隨時都會陷入瘋狂呢?」
「這是以管理局的醜聞跟失職作為要脅,想用冒險的手段來貪圖利益嗎?」
「冒險?沒有那種事情呦,這叫勢在必得。而且我們也會拿出讓管理局滿意的條件作為交換喔,各取所需,為芙蘭蘭最喜歡的長羅川市一起加油油!」
「妳會願意代替除了利益以外甚麼都不考量的凰炎集團出席,簽訂這種對妳自己的種族毫無好處可言的計畫,想必是得到了與之相應的報酬吧?」
「好處?」芙蘭晃著頭。「沒有那種東西呦,只是可以確定,在凰炎的管理下,大家一定會更快樂的生活在一起。而且『械王』一旦完全復活,這座城市也就到此為止了呢,即使是這樣也不肯讓步嗎?」
「妳剛剛說甚麼?」
迪特里希的表情凍結了,語氣也隨之冰冷。
「哇哇哇哇哇,原來妳不知道嗎?每數百萬個類人械個體之中只有一個才能成功進化而成的『械王』,就是散播出VT病毒的主謀喔。」
「那是不可能的,長羅川市兩百年以來唯一的『械王』,早就已經──」
「她復活了,與亡靈的軍隊一起。」
「證據在哪裡?」
「芙蘭蘭當然有證據,但證據是秘密,芙蘭蘭不能告訴妳。」
「那種故弄玄虛的亂槍打鳥,對我沒有用。」
「可是對人類有用啊,要是芙蘭蘭想公開,各位肯定會很難過,不講出來只是想保護大家啊。」
會議廳裡只剩下空調的呼呼風聲。芙蘭得意洋洋地看著迪特里希,迪特里希則是面無表情地回望著她。想必以管理局怕事的態度,遲早會將管理權移交出去吧。
「這自以為是能掌握一切的態度,妳們把自己當成甚麼?」
「等到管理局的大家見識到我們怎麼消滅『械王』,想必也會贊同將類人械的管理權移交至凰炎集團旗下的。疫苗跟解藥的調配跟量產,也請放心交給最棒棒的凰炎。大家也不用擔心凰炎擁兵自重喔,我們的目標很簡單,就是拔掉這座城市內所有M.O.E.的獠牙,這樣社會才會安定。」
「會有人相信妳那套鬼話嗎?M.O.E.不是任人宰制的物品!」
「是這樣喔?嘿──這不就是妳們平時愚弄市民的態度嗎?」
如果她是個人類,那恐怕她早已要被這股翻騰的憤怒給攪得嘔吐出來。
迪特里希在想些甚麼,或許當下誰也沒有猜到。有些秘密埋藏了太久,久到也許連她自己也忘記。
她想起帕羅蒂亞,也想起自己失控時的醜態。
太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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