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15日 星期一

M.O.E.的解析之致命恐怖故事 試閱(五)

說是試閱其實也幾乎是整本看光光的程度,其實寫這個才是我原本的娛樂,會謾罵遊戲完全是個意外。

幹,可是那意外比這專欄紅啊。



四、戰車



「我感到萬分愧疚,但德古拉伯爵,我們是不能在一起的。我知道來自羅馬尼亞的你,有一座城堡、貴族的身分、英俊的小鬍子、風趣的談吐跟你的雞雞很長,但是……」

女人的聲音誇張地顫抖著。

「但是甚麼,難道妳不支持市政府的監督政策嗎?」

「不是那樣的,我支持市政府大於壟斷警察權的環境管理局。我不想讓你覺得我是個輕浮的女人,但是強納生需要我。你想要我跟你上床只是因為你想報復這個世界,你想報復那個拒絕愛你的男人!」

「該死的,那個叫凡赫辛的教授對妳說了些甚麼!」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後,門板被用力地撞開。

「放開我朋友的未婚妻,來自黑暗的怪物!」闖進房間的另一名男人怒吼。「你把你的生殖器賣給了撒旦,神的力量會制裁你!」

「我等你來很久了,凡赫辛,你終究得面對我,因為在內心深處,你喜歡的始終都是──」

「TVBASS電視台在此為您中斷由凰炎集團獨家贊助的『基情四百年』,帶來第一手的新聞快報。上週在A區傳出疫情的新型感冒,目前沒有發現新病例與擴散之虞,請各位市民安心上班上課繳稅,政府方面也再三保證,已經與管理局取得協議,雙方將密切合作,儘速對市內區域進行消毒與醫療技術支──」

啪──。

投影畫面在短暫的閃光與雜訊後消失,群聚在交誼廳裡的管理官在休息時間一如往常地高談闊論著,但今天的閒談卻充斥著硫磺般的火藥味。

「為什麼非得忍受那無知的企業對我們談條件啊!錯都錯在那剛調回來幾個月的賤東西身上,果然把事情交給不是人的東西來處理,就只會出問題而已。」

「沒錯沒錯,明明是市民自己不努力產生抗體,防疫責任怎麼可以在我們身上啊?」

「肯定是那叫迪特里希的破銅爛鐵害的,該做事的時候不做事,現在倒楣的是我們。局長幹嘛包庇這些怪物在城市裡走來走去,甚至還當上管理官,光想到就氣得全身發抖,像是肚子被人揍了一拳。」

抓著速食紙袋的迪特里希正好路過交誼廳,想當然那些尖酸刻薄的發言她全都扎實地聽進去了。

「怎麼了?繼續說啊,我有在聽。」

迪特里希維持著僵硬的笑容,像條被拉到極限的橡皮筋。

「哼,還需要我們多說甚麼嗎,像妳這樣只會帶來麻煩的問題分子,就該快點滾出管理局。」

「是啊,就憑妳這副淫亂的身體,想必可以在紅燈區賣個好價錢吧,到時候我們也會光顧的啊哈哈哈哈哈!」

「你們……」迪特里希清楚地聽見體內似乎有甚麼像是彈簧的東西斷掉了。「不斷想撇清關係還有檢討弱勢,是這麼值得你們自豪的專長嗎!」

「搞清楚,從一開始就沒人想跟妳扯上關係,我們可是高級知識分子耶。」

在此起彼落的叫罵聲中,交誼廳內的飯後垃圾全被丟擲在迪特里希的身上,可樂的鋁罐並不具有多少重量,卻將她給輕易打倒在地上。那些憎恨並取笑她的人紛紛離開,留下滿地的空鋁罐跟速食紙袋,迪特里希依舊橫躺在地上,呆望著剩下灰色一片的電視牆。擦著臉上汗水的阿爾泰匆忙地跑了進來,正好與迪特里希死魚般的眼神對上。

「嘿,妳還好嗎?」

他走近地板上動也不動的M.O.E.,一如往常的熱心,想傳達點熱力給眼前這團頹喪的鋼鐵,儘管這不是靠魅力的笑容就能解決這麼簡單。

「……別管我,滾開。」

「妳就這麼躺在這裡的話,會讓打掃的人很困擾吧。」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被阿爾泰拉離地面兩公分的迪特里希,發出了傳說中曼德拉草被拔起時的淒厲叫喊,讓身高185公分的壯漢也不得不放開粗碩的手臂,連忙把耳朵摀上。

「那些甚麼都不懂的傢伙只會亂說話,別放在心上。」

「不,他們說得對,這地方不需要我。」

「即使上頭把M.O.E.的相關業務委任給市政府,妳也不用──」

「Gy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

「確實把目前保護中的帕羅蒂亞跟數架樣本交出去損失不少,但鮑德文至少沒答應把妳也轉介到市政──」

「N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O!」

意識到不管說甚麼對她都是多餘的刺激,阿爾泰也只能深深嘆氣。

「冷靜點啊小姐,事情又不是妳把我的耳膜喊破就可以解決。」

「可是不喊的話心情差嘛啊啊啊嗚嗚……」

堅實的拳頭堵住她的嘴巴,這舉動雖然暫且止住她高分貝的尖叫,但路過落地窗外的女性管理官們也因此對阿爾泰投以不信任與懷疑的眼光。

「妳平常的氣焰上哪了,需要談心或是喝酒的話就別大叫。」

阿爾泰抽回滿滿是齒痕的手,比起思考為什麼M.O.E.會分泌口水這點,他只想先找到紙巾把溼答答的手給擦乾淨。

「你沒有自己的工作嗎?滾開,別管我。」

迪特里希像隻鬥敗的公雞,歪斜地想站起身子,卻又立刻以頭殼先著地。

「只要妳別在這裡放縱生命的話。」

「那種事情怎樣都無所謂啦,我不想工作了,一起睡覺吧。」

「妳這算是搭訕嗎,我很專情的。」

「對薛先生嗎?」

「特官,這不像妳。」

「開玩笑的,開玩笑的啦。」迪特里希像趕蚊子般揮了揮手。「別靠我太近,搞不好會生病的喔。」

「妳是這麼幼稚的人嗎,都消毒過了不是?」

「現在開心還太早,確實我們有先進的免疫系統,被感染後就會自行產生抗體,但M.O.E.產生幻覺,哪怕時間短暫,造成的破壞也遠比人類大得多。照這狀況下去,我們的存在浮上檯面,甚至汙名化,只是遲早的事情吧。」

「……」

阿爾泰沒有回答,他走到角落的販賣機,拿出零錢購買兩罐無糖的咖啡。一罐給他自己,另一罐則放在向來熱愛加糖的迪特里希面前。

「我不喝無糖飲料。」

迪特里希像隻受驚的穿山甲,把自己蜷縮得更緊。

「起碼妳現在看得出它無糖。嘿,別這樣,如果我們的生活總是充滿懷疑與提心吊膽,那甚麼都不會好轉的。」

「哎呀,你想對我說教?」

「妳想太多了,那不是我的專長。」

「那你的專長是甚麼?」

「抓壞人、開罰單、擦長官的桌子跟餵魚。妳知道的,這是我的工作,就像妳也有妳的工作,或是說──責任。」

「我因為這樣的責任,變成一個自以為是的混帳了。這感覺很糟,糟糕到不行。一直以來,我都認為自己比其他人清醒,但是我沒有。」

「我們都自以為比其他人清醒。」

阿爾泰伸出手貼住她的側臉頰,這是在照顧家裡養的大狗跟梅丹佐時,無意間養成的習慣。

「但結果看來就是沒有。」

「或許是我們自找的,我也不喜歡總是用『為城市好』當藉口,自命不凡地搞些愚民的勾當。日子一久,搞得好像在市民臉上大小便也是我們的特權一樣……」

這番話使得迪特里希的罪惡感更加濃重。

「我在你的朋友臉上狠狠尿了一泡。」

「那妳不用覺得很自責,以老薛的性癖好,搞不好會把妳的尿給喝下去。」

「……真的嗎?」

「那只是個比喻。」

「我很好奇你是不是也這樣對人類女性說話。」

「天哪,怎麼可能。」

「那就好。」迪特里希伸手抓著額頭。「這樣溫和的好傢伙,竟然被我們給搞成通緝犯……洗衣板肯定會揍扁我吧?」

「即使沒有妳,鮑德文也不會放過他。」阿爾泰難得收起陽光的笑容。「上層只想著快點把麻煩剔除,卻不知道這種態度只會製造出下一個更大的麻煩。我剛剛在洗手間聽到八卦,據說局長帶領的搜索隊,從半小時之前就失去消息。」

「最後消失的地點呢?」

「東北方舊──」

「為什麼局長會到那種地方去?」迪特里希的瞳孔放大。「連我都被瞞在鼓裡嗎……」

「這件事情現在不能公開。通訊室的南娜在洗手間偷偷告訴我,鮑德文要她們暫時保密,似乎也承受不少壓力。我們都被教導不要懷疑上位者,結果就是上位者一直都在欺騙我們。」

「你跟通訊室的M.O.E.在廁所幹嘛?」

「呃……」

「算了,我直接去要份名單就好。」她迅速地站起身。「原本以為他只是急於孫女被抓才親自帶領搜索,沒想到是這個原因啊。」

「別賣關子啊,分享一下秘密吧。」

阿爾泰把耳朵湊近。

「很久以前,我在水下圖書館看過一本禁書。」

「妳這麼老喔?」

「閉嘴。」迪特里希用前額撞了阿爾泰的頭殼。「書內的傳說是關於兩百年前,一架被埋在城市地底的M.O.E.,詳情我不能再講下去。」

「妳怕我遇到麻煩。」

「知道太多的人,總是活得不久,這是我一世紀以來對生命的一點點小感想。麻煩的事情真讓人想放棄啊,在這種時候只能指望第八軍團的副軍司大人,來替我們擦屁股嗎?」

「生活不是指望別人就可以變好的東西,否則為什麼要工作呢?別再擔心了,老薛那傢伙不會有事的。」

「因為他是轟龍的宿主?」

「不只,他弄丟一些我們都有的東西,結果就讓他變得永遠不知道甚麼時候該罷手。我不會去擔心他的安危,我只害怕,害怕下次看到他,他會變成另一種陌生的『東西』。」

阿爾泰聞著咖啡的香氣,一時之間也想不起來他的朋友遺失了甚麼。



//



薛清華的一生之中,很少像今天一樣,是不受時鐘綑綁的日子。

陽光從拱型圓頂的裂縫流瀉而下,依稀能聽見遠處市街的人聲喧囂與交通噪音,這些可憎卻密切的生活風景,難得能從他的生活之中短暫地抽離。他不發一語地坐在月台邊,望向廢棄的鐵塊,溫暖的光線灑落,照亮紅色的鏽斑。

還記得行刑的那一天,也是這樣的好天氣,漂浮在日光之中的沙粒,讓他想起飛龍被破壞時散落的粒子,隨著隧道中的微風吹拂,霎時消散得甚麼也不剩。

「擬似感覺結構再啟動,各系統正常。」

陽光曬在她蒼白的臉上,靠著牆休息的森羅緩緩睜開雙眼。

「妳非得隨時裝得自己像個人偶嗎?」

「我原本就是機械。」

「不至於要隨時提醒自己是機械吧?」

「解釋這提案所依據的邏輯與理性思考。」

「我覺得有時候妳也蠻情緒化的。」

「假設否定,不要浪費睡眠時間在無意義的思考上。」

「昏迷四十個小時之後也很難再睡回去吧……」

「那麼行動開始,拖延對於時間成本是無益的損耗。」

即使地表上正值二月末的晚冬,地底下的空洞卻充斥著燥熱與腐敗的氣味。踩過不知名的生物骨骸,潮濕的廢棄避難通道之中,棲息著大量從未見過的奇異色彩昆蟲,以及在蕨類叢間穿梭的小型爬蟲動物,百年前的供電設備大多被歲月給蠶食至腐朽毀壞,攀附在牆上的發光蕨類發揮了微弱的照明功能,在生物死骸分解而成的沃土上, 繁衍出與世隔絕的小天地。

「妳的觀測眼持續開著,沒問題嗎?」

單靠洞內的發光蕨類並無法看清楚岔路與地面的凹凸起伏,森羅自顧自地繼續向深處行走,把睜大的雙眼充當照明燈來使用。

「我曾經探勘過一次,路線不會有誤,如果只是電能的話,這裡隨時可以補充。我與你不同,不會採取理性計算結果以外的行動。」

「為了甚麼原因而來到這裡?」

「觀光。」

森羅指著角落的不知名植物叢,保護色與植物幾乎融為一體的蜥蜴,正在啃食著另一條蜥蜴的屍體,牠狼吞虎嚥地從被撕裂的棕色鱗片下拉出紅藍相間的電線,津津有味地咀嚼著,不時散出微弱的火花。

「這裡的生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機械模仿著其他動植物的特徵,來適應地下的生存環境。」

森羅隨手揮向不知名植物細長的莖,在折斷時發出閃光。

「就連植物也是機械嗎……」

「在這裡的族群數量,遠比近十年觀測到的野外個體還要來得多。」

「不過既然有辦法組成類人類,也就不必再維持植物的構造了吧?」

「這些物種的消失並不是因為進化,而是人擇。人類對環境的消耗速度,遠超過它們能負擔,你忘記關於機械進化的三種主流假說嗎?」

「妳是問我克雷雅,還是榮徹斯特?」

「克雷雅。」

「『填補論』、『取代主義』以及『新取代主義』?」

「這裡的機械,只是單純重複著對自然環境的填補工作。像是模仿蜜蜂的機械,儘管授粉並不構成牠的生存必須條件,仍然保留部分模仿對象的習慣,促進植物的繁衍。」

「但這樣不也會印證取代主義者所主張,機械會逐漸向上替代生物在食物鏈中位置的假說嗎?」

「不完全是,取代主義者的主張過度著重於M.O.E.。比起論斷機械侵略環境,實際上則反因機械的模仿,填補了失衡的自然環境。」

「那麼為什麼其中一群選擇模仿人類,發展出M.O.E.的物種之後,會衍生出這麼多衝突?」

在問題脫口之後,薛清華才發現這問題對於M.O.E.來說是很冒犯的,簡直就像是在問「妳們是不是笨到學錯東西了」一般。

「這不是人類有立場解答的問題,我拒絕這個質問。」

「原諒我的愚蠢,妳繼續吧。」

「長羅川市現存的生活區,與兩百年前並不相同,你應該多少有些認知。」

「妳是指C區外頭的荒廢區域嗎?據說大天幕剛建成時,長羅川市遠比現在熱鬧,但是外圍的生活環境越來越糟,最後就變成大家都得擠在一起。」

「那算是一部分,不過這裡會被棄置的原因,是源於人械戰爭時代。」她停頓了一下。「雖然你可能難以理解。」

「是指造成地表九成人口滅絕的第二次銅人戰爭?」

「那是本於人類史觀的說法,對我而言,那段歷史或許是M.O.E.最為輝煌的一段歲月。縱使那段歲月的遺產,不一定對我們有益。」

「我想這跟昨晚說的疾病有關吧。」

「兩百年前,長羅川市存在過『械王』。」

薛清華不自覺地張大了嘴巴。

「我以為那只是政治戰的宣傳手腕。」

「M.O.E.一旦發號施令的核心損毀,其他部分也會隨著自動分解,所以沒辦法留下太多可供考證的資料,然而三年之前,在白楊村的發掘有了新進展。」

「那不是越過鎖國線了嗎?」

「確實沒人想在地脈上領教他們的武力,是東朝的研究者把資料洩出,並非我們主動觸及政治敏感的地區。某些挖掘人員使用保有機密資料的電腦登入色情網站,內容是關於人類如何與大型哺乳動物交尾──」

「我不想知道人怎麼跟海豚還有馬交配好嗎……」

「但我並未提及大型哺乳類所對應的物種。」

「……」

「雖然只挖出兩百年前的空氣,但從墓內的文書敘述可以得知,被埋葬的『射王』屬於第二次戰爭時的七架械王之一,擁有當代最卓越的遠程火器機構,甚至能橫跨大洲進行攻擊。」

「這跟發生在長羅川市的怪事有甚麼關係?」

「我很訝異人類這種習慣自作聰明的生物竟然還未滅絕。」森羅搖頭。「還是說你是低於平均水準的個體?不屬於王公貴族,卻例外擁有屬於自己的陵墓,甚至連本該被埋沒在歷史中的資料都特意留下,代表興建射王陵的人很可能私自進行工程的規劃,根據洩漏出來的資料,裡頭裝的全數是M.O.E.。」

「所以是射王,造成舊長羅川市的荒廢跟變異?」

森羅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輕易動用械王,結果將不只是一個國家受到牽連。戰爭的面向不是單從紙上談兵的軍力估計可以概括的,行為必須要有相對應的政治利益與目標。在東朝的對外侵略付出過多損耗之後,終究還是與都市聯合簽訂休戰條約,東朝解除皇帝直轄的四支蚩尤械編軍,而李介德市主動公開類人械基因研究所的發展成果,長羅川市則必須廢除軍用鐵道與相關的供應設備。」

「所以才會將整座鐵道設施都沉到地底下。」

「但還不只,兩座城市與東朝同時放棄了雙方擁有的共四架械王。長羅川市所擁有的,就是我們正在討論的06。」

「06?」

「只是方便稱呼的編號,根據陵中的記載,射王機是03,06則沒有詳細的規格資訊。畢竟射王陵的文書並沒有詳加記載06的必要。」

「讓我思考一下……」

「無所謂。」

薛清華這才承認,要跟上森羅的思考速度跟無趣的發言是件很痛苦的事。他試著轉過頭,讓自己思考的動作看起來沒那麼呆滯,來迴避森羅動也不動的尖銳視線。

「好吧,讓我試著跟上看看……06很有可能,隨著舊城市一起被掩埋起來?連著當時的生態環境,都一起掩埋,這未免太反常,簡直像是要完全湮滅掉證據一樣。」

「換個方向想,或許官方一開始就有意思要保留部分資源作為底牌,所以才選擇完整掩埋而不是炸毀,但無論如何,當時參與計劃的人都沒有再回來,06就這麼隨著舊長羅川市被遺忘了。」

「又或許是他們有著其他不能銷毀06的原因,像是06無法被掌控。」

「你那冗長的思考時間,已經超過我願意以正向鼓勵,來增進你學習動機的限度。死者變異的病徵過於獨特,現代的M.O.E.,據我所知並無法將寄生的人類給改變成機械生物,06是個可考量的方向。」

薛清華發現到,比起與人類溝通,他更樂於與M.O.E.交談,也許是他接觸到的個體都較為特殊,但無論是森羅或是帕羅蒂亞,甚至曾經交手過的敵人,都能夠讓他自以為已經熟悉的世界添上一些嶄新的面貌與觀點。

「所以是因為舊長羅川市埋藏的06,影響到地表上的居民嗎?」

「原本分離的兩個生物環境,一但產生接觸,就有可能會產生物種的變遷或是文化的衝突。」

「妳就沒辦法直接說是或不是嗎……」

薛清華自認對生物與醫學並不具備分析與批判的知識,但他知道下水道的鱷魚,就是寵物商人將大陸南方出產的物種擅自走私,之後遭到飼主棄養的結果。

「地底的物種散佈到地表,進而導致不明的疾病。」森羅補充。「在射王陵的文獻之中,對06有過僅一次的紀載,稱她為『疫王』。」

「照這名字聽來,我們的處境不是很危險嗎?」

望著腳邊的生物屍骸,尚未風化的白骨凌亂地散在道上,宛如暗示著接下來的發展。稀薄的氧氣令人有些頭暈目眩,相較起森羅輕盈自在的腳步,負傷的薛清華卻是每一步都走得有些費力。

「以前的你不是這麼貪生怕死的人類。」

「人活得越久是會越孬的。」

「控制你的慌張與揣測。地下的動物與機械,已經維持這樣的生態圈近兩百年以上,況且當時並沒有屍體變異的疾病紀錄。歸納最高可能性的話,就是只存於現代的某項要因A,混和隧道中的要因B,突變出未知的威脅C。」

從森羅的語調起伏很難聽出究竟是在認真推論或是在敷衍人,但既然她願意在沒有防護措施的狀態下大剌剌地橫越隧道,就代表她並沒有很在意這件事的危險性。

「妳也用太多模糊的詞彙了,這種說法不就跟宇宙外的某個地方,可能有某種高智慧生物,在某些行星排列至定位的時候會甦醒嗎?」

「希望你的下一個問題,會懂得邏輯與天馬行空的幻想有所差距。」森羅的語氣聽起來有些不滿。「只要發生的機率不為零,再罕見的事件都擁有實現的可能性,相對地,也不能因為有著可觀的發生機率,而完全咬定事物間的關聯。」

通道的前方,可以看見大片白色的光暈,早晨的陽光灑落,柔和的光影在圓形的廣場空間內,嬉戲般地不時浮動著。漫生的雜草在剩下半面鐵門的入口止住生長,與廳堂內完好的米黃色地磚劃出界線。在這裡,時間像是停留在被掩埋的當刻,除了牆面的灰色石板被蒙上厚重的灰塵之外,建築物內部的保存狀況良好到幾乎看不出被歲月磨蝕的痕跡。薛清華如釋重負地倚靠著牆面坐下,讓隱隱作痛的腳得以歇息。

「看起來像是紀念堂或是宗教建築。」

「這區域建築的材料明顯地不同,幾乎是作為要塞規格的設計。往內的通道因為崩塌而無法得知狀況。從這裡再往前,會接到古廣場改建成的地下滯洪池,駐紮地就在滯洪池正上方,能提供我們充分的休息與補給。」

薛清華這才注意到牆上的石板是有刻字的,上頭刻著名字與軍階,記載的年代集中在再新曆145到147年之間,正是第二次銅人戰爭最激烈的時期。

「這是紀念碑吧,兩年前我去找過老朋友們,他們的名字也都被刻在石板上了。」

「觸景傷情嗎?既然你遇見我,那就表示可能還有更多生存者。至於能不能恢復,無法斷言。」

「恢復?」

「我的身體受到永久損壞,至今仍然沒有修復方法。畢竟現代的醫學跟科技仍遠遠落後於構成我們的技術水平。」

森羅緩緩吐出沉重的空氣,沒有再說下去。她走向廳堂中央高約三公尺的人物雕像,仰望著石雕從一開始就沒刻上的面孔,原本該是五官的部分只有一片光滑的白色大理石。

「以妳來說,會對雕像感到興趣還真是少見。」

「這裡紀念的不是人類,而是做為戰爭兵器犧牲的機械。」

「M.O.E.也會相信神鬼或死後的世界嗎?」

「不是所有的M.O.E.都拒絕相信,選擇人類信仰的個體,也不關乎族群整體的趨勢。」

「搞不好這是機械的守護天使,跟美術館的東西有點像。」

「我不知道,有可能這來自已絕跡的信仰。」

「我在想,會不會她就是你在尋找的06?也就是說,妳尋找06的原因是希望修──」

「關於這部分就到此為止。」森羅俐落地打斷話題。「舊都市與尋找06,並不是你需要考量的範疇。」

「我很好奇,妳究竟是在意帕羅蒂亞,還是在意劍?」

薛清華發現,無論是物理上的傷痛,或是放鬆後湧上的疲倦感,都使得站起來是件煎熬的事。

「團體的利益考量與個人情感,是難以同時達成的。」

「說話還是老樣子不直接啊……」

「僅僅是思考優先度的排序而已。如果對於立場衝突的議題感到興趣的話,請留待日後再來浪費你的好奇心。」

森羅轉過身去,自顧自地朝著廳堂盡頭的長廊走去,讓兩人隨著拉開的距離,陷入尷尬的沉默。「嗚……」

遠方細微的氣流帶來輕柔的泣訴聲,薛清華看著森羅的背影,不禁有些感慨。她從以前就習慣獨來獨往,除了軍務以外的時間總是獨自佇立在瞭望台上,望著北方凍結的荒土沉思。當時的薛清華,不知道,也沒有空閒知道,她具有多少人類的情緒,甚至她是否真的會難過。

「森羅,妳還好嗎?」

儘管曾經隸屬於同個單位,這兩天卻是他們第一次有這麼多交談。

「機體狀況正常,情緒穩定,進食中。為什麼需要這方面的資訊?」

森羅回過頭來,手裡還握著半截不知道甚麼時候抓來的機械蜥蜴,從她微微上揚的嘴角看來,吃起來的嚼勁跟味道還不錯的樣子。

「大概是我聽錯,只是風聲吧。」

「嗚……」

哭聲還在繼續,不僅靠近且更加淒厲。

「不是風聲,尚未觀測到任何可參照的資訊。」

森羅把機械蜥蜴的殘軀收進衣袖中,一手貼住後頸,提高光線亮度的瞳孔流露著她些許的警戒與訝異。

「嗡嗡嗡嗡嗡嗡……」

白色的男人在紀念廳約六七公尺高的天花板上迅速以四肢爬行,當他從空中一躍而下,血盆大口中隨著濺出黃綠色的惡臭液體。被潑灑過的牆面發出腐蝕性的刺鼻白煙,儘管摀上口鼻,滲入五臟六腑的臭味仍是將薛清華嗆得連連咳嗽。白色的人形依舊在地上扭動著,當定睛一看,那竟然是數以萬計的乳白色肥蛆交纏聚合在一塊,臉上的巨大空洞裡不斷飛出剛羽化的蒼蠅,黑壓壓的蟲霧之中不停分泌出黃綠色的消化液,朝著森羅襲擊而來。

「無法觀測,是因為強干擾,或是材質特殊的原──」

「現在不是站在原地思考的時候,森羅,那東西過來了!」

薛清華硬忍著腳傷的痛楚,抓著熱衷於假設的自稱理性機械,一起朝避難通路奔跑,翅膀薄膜高速振動的聲響,在封閉的隧道之中迴盪著。

「尚未有足夠定論的樣本資料,但可以做出初步的假設。要是貿然使用一放,很可能會誤爆而造成隧道崩塌。」

「嗚……」

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哭聲仍在繼續。滿溢著屍臭與瘴氣的隧道遠方,出現另一件白色的物體,遠遠看上去像是吊在窗戶上的晴天娃娃。薛清華還記得自己小時候在美術課上也做過一個,但當時的手工藝即使糟糕到被教書先生賞巴掌,也遠遠不及眼前的景象令人膽寒。

那是個死去的女人被吊在隧道上頭。

伸長的舌頭因為瘀血而漲大,青紫色的五官因為腐爛的化學作用而變得臃腫,四肢的末段被肥大的蛆包覆啃咬著,皮膚上四處是深可見骨的坑洞。一身華美的禮服已經被屍水浸透,但新娘仍然「動」著那半垂在眼窩外的眼球,向著薛清華。

「這女人,是在婚禮上被拐走的新娘。雖然原本就不算是我喜歡的類型,不過──」

「收起無意義的玩笑,你受轟龍影響到生活習慣了嗎?」

「多少給我點苦中作樂,舒緩緊張感的空間吧。」

「是這樣嗎,請針對你喜歡的類型提出具體的敘述。」

「首先是長髮……吧,文靜內向的感覺。為什麼會在意這個?」

「我不知道。」森羅思索的表情像是在冷笑。「沒有機械或是熱量反應,但是屍體腐爛的特徵卻確實存在。」

「嗚……妳……也要……搶走……我的新……郎…嗎啊啊啊啊啊啊!」

淒厲的尖叫聲扯開新娘的臉皮,翻出斷裂的肌肉紋路,她晃動著身軀,從繩上掙脫,身首分離摔落在地上。對於看慣屍體的薛清華來說,這還算不上是最令人作噁的慘狀,但人類的屍體在身首分離後還能再度站立起來,肯定是只有惡夢及低成本恐怖電影才會上演的戲碼。

「首先是找新娘的新郎,再來是把我誤認成新郎的新娘……簡直像是設計好來引人跳的陷阱啊。」

「你的情緒比我預想要來得平穩。」

「既然我們進得來,就代表其他人也可以。妳是為了不讓我擔心,才裝作不知情的吧?」

「無所謂,既然暴力是最為直接的解決方案。」森羅解開頸後的髮飾,讓她如絹絲的黑髮自然地披肩垂下。「就讓妳體會『暴力』吧。」

折疊的髮飾迅速展開,尖銳的尾端如蜂螫般刺入白皙的手腕,沿著動脈一直線劃開的皮膚裂出紅色的細痕,亮紅色的液體金屬瞬間如湧泉般噴出,森羅循著鮮血的軌跡朝空中揮舞,如同指揮家般控制了血流的方向與形狀,紅色的金屬依附著作為骨架的髮飾迅速固著。優雅且致命的輪廓,僅是注視都能令人感受到被切割的痛楚。

「『星燈』的外觀,好像跟以前不一樣了。」

「兵器必須隨著時間而演進,否則只有面臨淘汰一途。」森羅輕提如蜂刺般輕盈的劍身,舉至與肩同高的位置。「『百機夜行──鐮鼬』。」

森羅的身體重心一轉,深紅的劍尖朝著後方撲蓋上來的蟲群刺去,黑色的蟲霧在空中與瞬間捲起的風壓相互碰撞,首當其衝的蟲體眨眼被搗成銀白色的粒子,勢不可擋的氣流將蟲海切割成兩股群集,從兩人身邊呼嘯而過。

「為什麼……要拒絕……」

新娘朝著森羅伸出手,彷彿想抓住些甚麼,但腐爛的手臂卻落在地上。

「被機械侵蝕卻毫無自覺,人類總是如此一成不變。」森羅平揮劍身,將沾染的碎屑從劍身甩落。「『百機夜行──雪女』。」

星燈劃出水平的斬擊線,劍身所碰觸到的濕暖空氣驟然降溫,無數細碎的冰晶在斬擊的平面上凍結,束縛住落單黑蠅的同時,也將隧道的內壁包覆上白色的霜針。

「那是真白的『蜻蜓切』,還有米拉諾的『耶提』,難道妳的械進化是──」

嗡嗡的拍翅聲淹過薛清華的震驚與疑惑,身首分離的新娘發出更高分貝的喊叫聲,蠅群彷彿受到這地獄的呼喚聲吸引,紛紛依附上她流淌著屍水的表皮吸吮著。輕薄卻寬敞的蟲翼從蟲群之中展開,她因腐爛而浮腫的身體被覆蓋得更加厚實,明顯地分離出了頭胸腹的昆蟲構造,一顆顆的細小六邊形眼珠如燈泡般盡數亮起,匯聚成蜂窩狀複眼的結構,死而復生的屍體,在吸收腐食的蟲群之後,以三公尺長的巨型蒼蠅之姿佔據整條通道的寬度。

「比起眼前的對手,我的械進化這麼值得優先考量嗎?」

「這些蒼蠅的行為,跟M.O.E.寄生人類所進行的械轉換幾乎相同……」薛清華皺起眉頭,小心提防著巨大昆蟲的口器。「如果真的是模仿蒼蠅的習性,為什麼如此大量的群體可以有組織性的進行攻擊?」

「以進化超越程序設計與自然趨勢,突變成無法估計的新種。哼哼哼……但就憑這低等的構造,真能夠到達如此理想的進化嗎?」

森羅的瞳孔睜大,照亮她的臉龐,照亮她興奮的咧嘴笑容。蟲翼的鼓譟聲與其中屍體哀怨的哭訴,都被隔絕在冰冷的笑聲外。

在笑聲之中,深紅的細劍刺穿薛清華的胸口。

「森羅,妳──」

「緊急同步系統的執行過程中,宿主情緒不穩定的危險性遠大於其餘的意外風險。」

甚至絲毫沒有痛楚。

身體大到足以佔據坑道空間的蒼蠅,張開口器嘶吼著吐出混濁的氣流,甫接觸到的坑道植物無一萎縮乾枯,粉碎成褐色的粉末。

「吞噬用的奈米機械對我是無效的,這就是個體差距。」

森羅揮起寬敞的衣袖,在驅散濁霧的同時,身體也瓦解成銀色的粒子,包覆住胸口還插著一把劍的薛清華。



耳際響起不屬於當下時空的聲音與影像,像隔著一層水中的氣泡,錯綜在過往與現在的狹巷道間。彷彿聞到血與鐵鏽的懷念香味,那是戰場的氣息。

他忍不住回頭,看見灰白的餘燼之中,拄著劍的森羅默默顛跛著腳步,漫無目的在廢墟之中翻找著些甚麼。

徒手翻開石塊,裂開的傷痕滲出銀白色的粒子,像是血液流下,卻沒有溫度。碎石堆下倒臥著只剩下上半身的另一架M.O.E.,她的聲帶因為損毀,只能發出嗯嗯啊啊的混濁聲響。

森羅舉起細劍,刺進瀕死同袍的身軀,沒有留下太多的痛楚。

趁著尚未分解,她張嘴啃食同伴的屍體。反覆殺著,啃食著,直到島上再也不剩下任何食物。

直到島上再也不剩下任何悲鳴。



(請集中意識,我並不打算因你的好奇心而遭到破壞。以ESS進行械轉換的持續時間只有三分鐘,否則我會無節制抽取你的熱量至死。根據視覺觀測,往滯洪池的門閘是損壞的,必須繞過維修通道,或是直接破壞。)

森羅的斥責直接透過神經傳入大腦,打斷因為窺探到她的記憶而產生的幻覺。

(剛剛那是妳的回憶嗎?)

(拒絕答覆,人械同步難以避免交換部分意識,但不保證意識的可參考價值。)

(是我不好,回到當下吧。)

(首先,在緊急同步的狀態下,我的械進化能力是無法使用的。)

(那為什麼要刻意進行械轉換?)

(不能把你暴露在無防備的狀態下。)

(那還真感激,這外型是怎麼回事?)

(第一型械轉換,仿照北極狐的外觀,雖然可以雙足站立,但肢長比較適合四足奔跑。)

當微小的機械粒子之間的連結穩定下來,腦中雜亂的訊號也逐漸減緩,薛清華拔出了胸口的細劍,咬在已變成肉食動物結構的尖長顎間,緩緩蹲低前半身,用四隻腳站立在地上的感覺有些不習慣,牠嗅著腥臭風中獵物的氣息,本能地露出了獠牙。

(牙與爪,還真不像妳的風格。)

(北方種的械轉換比較趨近野獸,有所微詞的話,現在解除,讓你以肉體承受腐蝕的痛楚也無所謂。)

(我沒損妳的意思。)

(神經與肌肉連結完成,殘餘活動時間一百七十八秒。前方空氣對流的方式,應該與滯洪池相通,易燃的氣體無法累積,我會分配供你攻擊的一放用量。)

儘管外觀參照並不算是頂級掠食者的狐狸,但擴大成兩公尺的長度之後,尖爪與銳牙都具備著原尺寸時所無法比擬的非尋常破壞力。

「忽然間就用四隻腳在地上爬,還真是不習慣啊。」白色的雪獸跳進黑霧之中,緊咬的紅色細劍發出通電的藍銀火花。「『一放白兵──周壞』!」

釋放出內藏能源的攻擊方法,對於大多數M.O.E.來說都不陌生,然而森羅對於一放的運用掌握,已經達到隨心所欲的熟練。白狐低嚎,四面八方的奈米機械紛紛承受不住灼熱的高溫而失去功能。由於放電時消耗掉部分的能量,飢餓感湧上喉頭。北方種M.O.E.在械轉換的特性上具有比人類更濃厚的掠食本能,也因此在白狐的眼裡,即使是以腐屍為生的蠅型機械,依舊能夠滿足牠旺盛的食慾。

「先是我親愛的老公,現在你連我都想殺……多麼殘忍的人渣啊……無法原諒,無法原諒無法原諒無法原諒!」

扭動身軀的蒼蠅擠壓著通道的石牆,被削去表層的壁面底下,是金屬板的鈍重光澤。

「是啊,我確實是挺人渣的,是誰在利用妳們?」

「沒有人利用我,是愛支持我活下去!」

「既然這樣,只好讓妳隨著那份可悲的愛情一起死回泥土裡了。」

「你破壞我們團聚的機會,拿你這可悲平民的賤命來償還都不夠!」

「別講得這麼滿啊,我可沒有讓妳復仇的打算。」

獸爪蹬地躍起,以獠牙與口中的劍切穿黑霧的缺口,亢奮與警示的長嚎無視女屍的泣訴,將腳爪落下的位置對準巨蟲毫無防備的頸部,巨蟲展開背後數多薄膜堆疊成的蠅翅,撞上獸爪的同時刮出刺耳的摩擦音。

「那生氣的聲音聽起來讓我充滿快感呢。」

細小的蛆蟲鑽出黑色的金屬表皮,緩緩組合成人的形象。然而沒等到集聚成型,就已經被暴虐的電壓給橫掃成漆黑的焦炭。

「那就承受更多試試看吧。」

(人類,一放的使用消耗過高,不要被激將法引誘。你在同步時過度情緒化的習慣依舊沒有改善的跡象。)

(我知道。)

就在因為遲疑而露出空門的一刻,巨蠅滿是尖刺的前肢已經刺進牠柔軟的毛皮。縱使白狐在刺穿表皮底下裝甲的前一刻,以魯莽的後跳拉開距離,但牠也因此摔倒在滿是焦黑蟲骸的地上,使美麗的毛皮變得髒亂不堪。人械同步時會將痛覺暫時減緩,但少去痛,並不代表沒有傷。被森羅的機械細胞重塑而短暫得以活動的腳,在連串粗魯的操作與重擊下再度見紅,扯裂的腳踝流出人與機械血液混和的黏濁液體。

(你的反應速度過於遲鈍。)

(對損傷區域緊急修復,之後解除偽裝層,把路徑計算以外的管制權限全部移交給我。)

(如果這是你基於理性的提案。)

(再給我一次機會。)

舔去口中的腥味,陷在土中的細劍重新被穩穩地咬起。想像著此刻的自己,是塊被浸入水中淬火的鋼鐵。當沸騰的蒸氣消弭,剩下冷卻之後的鐵,冷卻之後的血,冷卻之後的眼,以及冷卻之後的──

「『壞械流──引雷』。」

銀白色的金屬細針從狐皮下散射而出,刺進蒼蠅節肢之間的縫隙,就在巨大的機械昆蟲因為這突然的舉動而反射性吐出黑霧的當下,眩目的閃光劃過牠的左半身,以金屬針作為媒介竄進裝甲無法保護的內部,從內而外在牠的前肢與胸腔炸出無數散落的窟窿。白狐仍然站在原地,牠口吐白煙,排出發射後的餘溫,落在毛皮上的火星緩緩燃燒著,讓牠的外表逐漸毀壞。

(把一放的攻擊範圍壓縮,之後用我的機械細胞作為導體,任意在空間中操作雷擊的位置與角度。人類,這五年之間你到底經歷了些甚麼……)

「甚麼也沒有經歷。」薛清華嗅著燃燒的焦味,喃喃自語著。「所以我有很多的時間,可以浪費在煩惱跟後悔。」

過大的身軀絲毫沒讓巨蠅佔得任何優勢,牠痛苦的掙扎,撞上隧道的邊壁。

「就這麼急著消滅──」

「安靜,既然妳有復仇的理由,那我也能夠拒絕妳的復仇。」

白狐最大幅度地張開修長的嘴巴,將利牙連著灼熱的吐息,如子彈般一一射出。以僅存的長腳掙扎的巨蠅,遭受到彈雨的砲擊,再度屈膝倒落。

「只有死亡才是──」

「住口,已經死去的人,就別再發出聲音了。」

白色的閃光竄進牠胸腔的破洞,炸出臟肉模糊的血漿,構成軀體的細小機械昆蟲感受到被消滅的危險,紛紛解開細胞間的聯結,失去方向死命飛竄。但連續的砲擊尚未結束。

(人類,只剩下一發的容量。)

(把散熱的限制提高,到妳能負荷的極限。)

「『壞械流──散火楹』!」

體內累積的廢熱,透過劍身釋放四散而出,儘管遠不及帕羅蒂亞運轉時的熱量,卻也足夠將阻擋在面前的路障給蹂躪至粉碎。數萬隻複眼的網狀格紋,看見數萬零碎的火星飛濺。獄炎般的高溫,充斥在隧道當中,就連氣流也燒燙著,吞噬飛舞的蟲群。老朽的照明燈承受不住連串的震動,從上方墜落,不偏不倚地壓潰本體的腹腔,冒著隨時可能被崩塌隧道活埋的危險,白狐咬緊嘴裡的武器,奮不顧身地飛快奔馳,試圖正面穿越瓦解的蟲體。

「不會讓你就這樣過去……!」

倒臥在地上的蟲體,沿著背脊的曲線,碎出縱長的裂痕,從焦黑的殘骸中伸出一雙慘白得可怕的手臂,女屍腐爛的身體組織竟不可思議地還原回生前的模樣,唯獨那雙漆黑的瞳孔中不停地流出像是淚水般的鮮血。她在與白狐交錯的瞬間擒抱住牠的身體,發出使人不寒而慄的怪笑聲。

「還真是做鬼都不肯瞑目。」白狐朝著隧道盡頭的鐵牆加速。「那就來試試看誰會先粉碎吧。」

野獸的左右前肢同時著地,支撐著背上的重量,維持頭下腳上的姿勢將身體撞向年久失修的閘門,首當其衝的女屍受到來自前後的同時擠壓,被壓潰成零碎的肉糊,隨著破裂的閘門四散。由於衝擊的力道過強,白狐在撞穿閘門後無法調整身體的平衡,直接衝出距離滯洪池地表約二十餘公尺高的穴壁,沉重地摔在堅硬的混凝土地面上。

「正好三分鐘。」

殘餘著惡臭肉塊的野獸外裝從青年身上剝離,在化為機械粒子後再度重組回少女的形體。由於是乾季,所以滯洪池內還留存有一些小水漥。森羅抱著自己裸露的身軀,大口地吐出灼熱的廢氣,蹣跚地走向倒地不起的薛清華。她引以為傲的細劍折斷成兩截,躺在距離著地處不遠的水窪裡。

「正好我也還活著。」

「身體的狀況如何。」

「右腳還在,從那高度摔下來,要是沒有妳的話早就變成肉糊了。」

「是這樣嗎。」

「找到……你們了……為我的幸福償命來!」

「那傢伙在妳上面!」

僥倖的心情還來不及抒發,恢復部分視覺的雙眼隨即看見毛骨悚然的景象。就在薛清華不顧傷勢叫喊出來的同時,死白的新娘拖著只剩上半截的身體,從崩塌的隧道口上沿著牆壁滑下,拋出外觀如同麻繩的物體纏住森羅的脖子。

「不錯嘛,人類。」森羅擠出一絲冷笑,她伸手想抓去纏繞在頸上的濕潤物體。「連內臟都用上的意志力,值得我表示敬意。」

「你們為什麼要殺我……我甚麼都沒有做……想要得到幸福也有錯嗎?」

森羅蒼白且羸弱的頸子被鮮血淋漓的大腸拉扯著,很明顯嗜虐的快感還不足以彌補新娘對於森羅的憤怒,痛楚的呻吟反倒增加了她拉緊內臟的力道。

「把星燈……交過來……」

薛清華意識到她眼神所指的位置,正是那把以血液凝聚成的細劍,他奮力地以雙手與尚能活動的左腳在地上爬行,積水的霉味混合血、屍體、燒焦與機械的惡臭,反倒使得他對這一刻的掙扎感到無比地熟悉。他拋出僅剩餘半截劍身的星燈,但就在森羅的手就要接住的剎那,女屍卻突然卸力,將森羅的頭顱朝著混凝土的地面狠狠地拋摔而下。

「是我拿到了!是我拿到了!啊啊,還記得拿到捧花時也是這樣的令人興奮,想像著自己就是下一個新娘。然後我是新娘了,然後我被殺死了,然後我復活了,然後你們又想殺死我了我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第二次的我的丈夫在哪裡我現在就要他我現在就要殺了妳們!」

如今劍落在了新娘的手中,她語無倫次地咒罵著,高舉起斷裂的劍刃,以單手支撐從穴壁上跳起,朝著薛清華的身體刺下,然而就在僅差數公分就能夠手刃殺夫仇人的距離,星燈黯淡的劍身突然發出妖異的光芒,構成劍身的機械血液躁動不安地化成血水般的液體,鑽進新娘的五官與破洞的下腹部。被體內的機械細胞竊奪去所有血液的皮膚急遽萎縮,她甚至來不及發出最後的悲鳴,就已經化為一具乾癟的殘骸。

「一旦自以為把握機會,就連後著都不留下,然而貧乏的認知,卻無法支撐你的生存,機械是不會窒息的。」蜷曲在地上的森羅咧嘴笑著。「不愧是人類,就算死而復生都還是這麼愚蠢。」

森羅緩緩挺起身來,伸手撿起落在地上的劍柄,亮紅的電子血液從乾屍之中竄出,在接觸到空氣的同時枯涸蒸發。乾屍的表皮與骨骼紛紛剝落,解體成一隻又一隻細小的機械蟲,混雜著卵至成蟲的各種模樣,乾癟地四散後粉碎在空氣中。

「……」

「損害狀況有所惡化嗎?」

「沒甚麼,哈哈哈哈哈……」薛清華恍惚的大笑著,將身體攤平後閉上了雙眼。「妳剛剛偷偷漏數了秒數對吧?」

「理論上。」

森羅跪坐下來,伸手拭去薛清華臉上的汗水與髒污。

「為什麼?」

「我不知道。」

「哈哈哈……總是把理性跟計算掛在口上,卻沒有以身作則。」

「就這麼想放棄性命嗎?在你們人類的用法,這叫做人情債。」

森羅的語氣聽起來不太算刁難,反而像是牢騷。但薛清華不但沒有回答,反而還笑得更大聲。

「沒那回事,沒那回事。我很久沒有覺得活著是這麼開心的事情。」

「開心,為什麼?」

「現在的我,比過去五年來的任何一天都還要來得清醒。」

儘管遍體麟傷,每次狼狽的笑聲都伴隨著胸口的劇痛,變得更加深刻。

「……你高興就好。」

「打擾了,我們是長羅川市醫療與衛生災害研究所。」

刺眼的探照燈亮起,細碎的腳步聲從黑暗之中靠近,身高約130公分的嬌小少女,正以碧綠的瞳孔打量著兩人。

「浪費過多時間才察覺到戰鬥的震動與聲響,妳的打擾偏離計算內的理想時間。」

「路上遇到鱷魚,耽誤到一些時間。」

她將探照燈往自己的右腳照過去,有隻成年男子手肘長的小鱷魚正鍥而不捨地咬著她的腳。

「那麼接下來,就是妳的專業領域了,梅丹佐。救治、補給、情報交換,最後是──」

「衝突,是嗎……?」

梅丹佐預見森羅的意圖,憂心忡忡地握緊手指。

「對身為兵器的我們來說,這才是最簡單的部分。」

「好困難。」梅丹佐望著薛清華。「帕羅姐呢?」

「她不在這裡,但是我會去把她接回來。」

「真的嗎?」

「說謊的人拔舌頭。」

「舌頭不行,舌頭不是生存的必要條件。」

梅丹佐搖頭。

「那就拔雞雞。」

薛清華自己也覺得這毒誓很幼稚。



但他不能違背這毒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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