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朋友好奇我到底在寫些三小，其實我就不過是把自稱萌系的美少女們放進這cult片一般的故事裡。原本我有個夢想，是把賣書的盈餘拿去劍湖山玩一天。
但我錯了，根本不可能有盈餘的。
五、Assholevania
一面厚實的牆，將求之不得的自由空氣，阻擋在臭襪子忘記送洗的惡臭空間之外。
沿著玻璃窗角落結網的蜘蛛，牠的網又黏到一隻蒼蠅。帕羅蒂亞只能眼巴巴地看著一隻其實不是昆蟲，卻常被誤以為是昆蟲的節肢動物炫耀著自由。任何微小的動靜都可以是激怒她的理由，她望著牆上張貼的「研究區塊內請保持清潔」標語，就連警示標記都是用文具店最便宜的黃色亮光膠帶貼上去的。電視還開著，正在重播不知道看過第幾次的「新科學妹妹」。
「它是活的！喔，上帝，我造就了一個多麼可怕的怪物啊！」
「哥哥……我最喜歡哥哥了……」
看著螢幕上女演員浮誇的臉部肌肉，帕羅蒂亞這才發現自己完全可以背誦整個劇本。
「你下一句會說『看在老天的份上我得毀了這個萌系的惡魔』。」
「看在老天的份上，我得毀了這個萌系的惡魔！」
「『如果你毀掉我，你這死肥宅就沒有妹妹了』。」
「如果你毀掉我，你這死肥宅就沒有妹妹了。這樣真的好嗎？」
「喔不……我都做了些甚麼……」
畫面中的孤僻科學家脫下了褲子，抱住那用人類屍體拼湊成的妹妹，帕羅蒂亞哈欠連連地將視線轉回天花板上壞了一個燈泡的照明燈，五根細長的金屬針，牢靠地插在麻木的四肢與胸口，像是被收藏在玻璃盒中的昆蟲標本動彈不得，只要她嘗試掙脫，角落的儀器便會透過金屬針，對她的身體施加能簡單解體一般M.O.E.的電流。房間的另一端收納著部分正在研究的M.O.E.殘骸，漂浮在像是水族箱的研究槽裡，某具殘骸的臉上還留著機能被停止前的驚惶。
倒是非常諷刺。
迪特里希走進研究室，刻意避開帕羅蒂亞怒氣沖沖的眼神。
「事情完全失控了，我今天就得讓妳離開。」
「從一開始就不在妳們控制中吧？」
「好吧，我承認。」
迪特里希對著一旁正發出嗶嗶聲的複雜儀器思索了數秒，接著狠狠地將它踹倒。
「妳想動手的話，警報系統馬上就會啟動喔。」
「安心吧，局內94樓以上的警報器跟監視器全都只是金屬模型。」
「我要申訴這爛組織，賤人。」
「麻煩的事情還是放棄吧，服務專線只會把妳接到一個永遠忙線中的答錄機，而且扣撥打者的通話費。」
「幹得好啊，就只差多制定幾條『辣椒水有益肛門法令』，貴局就可以在任何時間強姦民眾的屁眼囉。」
金屬針甫從身體拔出，帕羅蒂亞便粗魯地拔去背後五顏六色的儀器管線，從床上跳下。
「身體的狀況還可以嗎？」
「妳是記者嗎？」
「媒體沒有我們想像中那麼愚蠢，它們已經從良好合作關係，轉而追著管理局的尾巴跑了，長羅川養出來的人總歸是嗜血的。」
「妳們也該為造就這幫王八蛋負點責任啊。」
「我承認，但──」
「說得好像很不得已似的。」
帕羅蒂亞的瞳孔瞬間閃過一絲兇惡的光芒。
「我有必須堅守的立場。」
「那麼說說看，妳他媽祖宗十八代堅守的立場，把我的宿主怎麼了？」
迪特里希面對這咄咄逼人的質問，先沉默數秒，才用謹慎的表情開口。
「薛先生目前行蹤不明，只知道有貴軍團的副軍司陪同。」
「嘖，那傢伙又在賣人情嗎……算了，先從妳開始吧，為什麼要攻擊我們？」
「其實我也是剛剛才有了些頭──」
「剛妳個頭啊！」帕羅蒂亞激動地將迪特里希打倒在地。「這拳報妳的一槍已經算便宜啦。」
「來商討一下逃跑對策吧，今天下午，管理局就要把妳冷凍起來，交託給凰炎集團。雖然沒人清楚她們打著甚麼算盤，但不搞些破壞的話，我會過意不去的。」
迪特里希確認自己的鼻梁沒被這突來的正拳打出窟窿，這才鬆口氣。
／／
管理局百樓以上的區域，平常並不會有人來閒晃，也因此本來不該從研究區被放出來的帕羅蒂亞，得以明目張膽地在辦公室裡喝著咖啡。空調的設定被調到個位數的溫度，像冷藏庫一樣的使人感到惡寒，帕羅蒂亞主張不這麼作就很難使情緒沉穩，像是個暴虐的軍閥，佔領這個只剩魚缸跟咖啡機保有價值的小房間。
「也就是說，妳會對我採取攻擊，是因為觀測眼得到錯誤的視覺資訊，很有意思嘛，這是哪門子的名人外遇理由？」
帕羅蒂亞把兩隻腳都放在桌上，維持著相當不雅的兩腳椅姿勢翻閱著迪特里希的紀錄報告，她這才注意到角落的回收垃圾箱裡棄置著寫有「為民服務」的小掛牌。
「是的，我當時看到的，是已經變成怪物的薛先生，還有拋下人類屍體，完成械轉換的妳。」
「沒自信擋住我，所以就來陰的是吧……真抱歉，我因為少了那百分之十七的械進化細胞，身體有點缺陷，所以即使有足夠的能源提供也沒辦法械轉換，非得有宿主的骨架做支撐才行。」
「那樣的狀況下，我還會有空思考這些嗎，況且妳沒有告訴過我吧？」
「妳又沒問，動手打人的傢伙，就少擺出那張不得已的無辜表情。」
「我嘗試調閱當時的資料，但是醫院在那之後就被炸毀了，沒有留下任何紀錄。」
迪特里希拆開一包魷魚乾，化學加工零嘴的味道飄滿房間。
「妳們是不是每次出大包都會沒紀錄啊，該不會哪天不小心發射飛彈也會沒紀錄吧？」
「這不是我插手就有用的事情。當時如果不是海爾娜出現，恐怕我已經傷害到薛先生。」
「甚麼啊……別害我間接欠那兩個傢伙人情好嗎？」
「聽起來妳不是很喜歡她們。」
「海爾娜那個孬種在醫院做了些甚麼？」
「與產生錯覺的我發生交戰。」迪特里希脫下披風。「這是當時留下的傷勢。」
迪特里希的肩膀關節處有著淡淡的撕裂疤痕，明顯地可以看出以疤痕為界的手臂與身體膚色並不同。
「哇，整隻手被炸斷耶，恭喜啊。妳宰掉她了嗎？」
「不知道，我光是把妳帶出來就自顧不暇。」
「我倒是挺意外那個廢物可以傷到妳……所以妳是怎麼恢復的？」
「大約在發生異常的半小時後，體內細胞就自行把問題排除。」
「竟然用掉三十分鐘，還真誇張。」帕羅蒂亞將坐姿扶正，假裝很認真地望著迪特里希。「因為妳是比較落後的二流機型，所以免疫系統差得可憐嗎？」
「這問題非常失禮，總之先試著打開觀測眼，我想知道妳的狀況。」
「很耗電耶……」儘管帕羅蒂亞露出困擾的表情，眼睛裡的機械紋路依舊浮現了出來。「正常運作，不過連妳養的魚都是機械，是有孤單到這樣嗎？」
「那是梅丹佐前陣子送我的樣本，多虧她提供妳的規格資料，在協助妳的身體自行修復時，多少派上些用場。」
「這怎麼說起來，都是偷拍吧……」
隨著帕羅蒂亞嘆氣，眼中的紋路也快速消退。
「目前推測是因為空氣中的機械細胞，對接觸的物體發出錯誤的電子訊號。人類的屍體會突變成怪物，而M.O.E.則會失去正常的感知能力。雖然入侵M.O.E.的話，會在短暫的時間內被排除掉，但只要像妳這樣的強悍個體產生幻覺，就可以導致整座城市陷入混亂。」
「妳當真認同這狗屁說法？」
「怎麼可能，改變神經訊號可不等於有辦法連身體構造都改變。我並不相信長衛研給出的資料，但顯然現在的我沒辦法說服任何人。」
「梅丹佐怎麼說？」
「她也是一問三不知，現代科技沒辦法完整分析我們的構造，只能從事件的結果回推。」
「目前M.O.E.只有妳出問題吧，妳真的有打算反省？」
「怎麼可能反……不對啦。這讓我想到一個故事，平陽有個縣令──」
「等等，那個是啥鬼地方，縣令又是甚麼？」
「東朝某個行政區的古地名跟官名吧。」
「為什麼連這都知道，該不會是想打大陸市場吧？」
「之前被調職到鎖國線上九年，多少可以聽到些有趣的故事跟鄉里傳說。」
「那妳會用回收紙箱做水餃嗎？」
「略懂，我還知道怎麼用色素漂白死豬肉。」
「這勾當在長羅川就有。」
「好像也是。」迪特里希在空中彈了下手指，照明隨著熄滅。「這位縣令叫做朱鑠，個性殘忍嗜虐，而且仇女情結相當強烈。」
「在萌系輕小說裡出現這種突然的老故事真的好嗎？雖然可能寫得比其他部分都精彩就是……」
「每當他審理有關女性的案件，就會特別嚴苛，施予過當的刑罰與傷害嫌犯。但他卻絲毫不覺羞恥，甚至自詡是個不為女色所動的清官。就在他任期做好做滿之後，攜家帶眷轉調到了外地。在路上投宿的旅店，有座用鎖層層封住的樓房，老闆說因為鬧鬼，所以不敢打開。」
「等等，這是鬼故事嗎？」
「我關燈又不是要省電費。」
「會被嚇到的只有妳吧。」
「我也才不怕鬼，回到故事，朱鑠聽說房內有鬼，於是興起好強的本性。」
「這種連女人都殺起來不眨眼的，肯定也不信邪。」
「是啊，他把妻小另外安置，自己住進鬧鬼的樓房，當天半夜，一個戴著大紅帽的白鬍老人敲門走進房間，向著朱鑠行禮。」
「中國聖誕老人？」
「聖誕老人不會找壞孩子吧？聖……不對，白鬍老人跟朱鑠表示，自己乃是土地公，算是種保護當地的神明，因為難得遇見貴人，正是消滅群妖的好時刻。朱鑠心裡沾沾自喜，便要求白鬍老人先離開，不久後果然出現白面鬼與青面鬼，齜牙咧嘴地襲擊過來。」
「這些鬼的顏色都比較鮮豔呢，是因為色素吃太多吧？」
「朱鑠向來勇猛過人，見到有鬼二話不說，拔劍劈砍，輕易地將兩名惡鬼給斬殺倒地。最後又來了個長獠牙的黑臉鬼，想當然也是一劍封喉。當時已經快要天亮，朱鑠洋洋得意叫來店主想炫耀自己的戰績，誰知道當店小二門提燈一照，倒在地上的竟然是他自己的妻小。」
「然後他就死掉了？」
「當場拔劍自殺。」
迪特里希打起哈欠，替自己倒杯熱麥茶，開始慣例的加方糖動作。
「完全陷入鬼的把戲呢，他有考慮過旅店老闆的心情嗎？」
帕羅蒂亞用瞳孔中的光線照著手指，讓牆上的大狗吞食起楚楚可憐的兔子。
「是這樣沒錯，雖然當下我也覺得有點詭異。」
「甚麼怪異？」
「如果是妳的械轉換型態，照理說我是不可能打穿裝甲的。而且為什麼只有我出現幻覺呢，似乎不能歸因在妳胸部太扁不受影響吧？」
「也是，有海爾娜那廢物在的話確實不能……等等，這跟我的身材有甚麼關係！管理局的研究團隊有無能到甚麼都沒辦法分析嗎？」
「我也希望能得出些甚麼，但人員的質沒辦法跟以M.O.E.為團隊主體的長衛研比啊。」
「那為什麼不乾脆點加入她們就好？反正妳留在這裡也沒前途。」
「長衛研雖然號稱是獨立的學術單位，但是對凰炎財團的要求也不能隨意拒絕，畢竟領頭的四所大學中有半數接受凰炎的贊助。儘管我對從死亡商人轉型的企業毫無好感，但是結果論上，長衛研既然比我們更先做出初步的分析報告，對M.O.E.的危害性總是後知後覺的管理局就注定要受人宰制。」
「到這種時候還在思考推卸責任跟政治角力，妳們其實半斤八兩啦。」
「我強烈反對過，但副局長為首的貓派接受凰炎的提案，解劑的製造與降雨噴灑費用將由凰炎全額負擔，但是我們得向長衛研交出手上的M.O.E.作為共用研究樣本。」
「那是鷹派跟鴿派吧，哪來的貓派，為什麼是我要吐槽妳啊？」
「貓派是既得利益的老渾球們，打死不肯讓出椅子之後自成的肥貓派系。」
「這麼簡單就讓步？」
「凰炎會與市政府的審查部門『溝通』，讓今年管理局的預算增編案順利通過。」
「妳怎麼知道這種鬼事情，我以為妳的長官恨妳。」
「人類沒有半樣嘴巴守得住的秘密。」
迪特里希再度輕揮手指，室內恢復了照明。她的視線飄向掛在牆上的斧槍，那本來是象徵著身為士兵楷模的武勳，卻不知在何時變得如此沉重。
「凰炎就這麼有自信能解決問題嗎？」
「想必也另有打算吧。對他們來說，獲得M.O.E.的管理權，擁有比承接爛攤子的損失還要多的利益。」
「那麼暫且當作他們真有法子清除VT病毒，那還有甚麼需要我……啊，帶原體呢？」
「我不相信凰炎，就這麼簡單。確實對策已經製造出來，但那並不是根除病毒的方法，這點他們肯定不會笨到忘記。」迪特里希的神色凝重。「那只是緊急處理用的解劑，把人工改造的機械細胞用降雨散播，發出訊號來強制停止作用中的VT病毒，但只要還有老巢在，事情就不會結束。更何況能干擾VT病毒的訊號，對我們也會有嚴重的傷害。」
「干我屁事，不要因為我沒有械進化細胞就讓我去淋雨啦。」
「洗衣板，妳的同理心呢？」
「這種話從妳嘴裡說出來，還真好意思。」帕羅蒂亞拍著頭。「妳想上哪找，這座城市的治安死角，比炒地皮用的重劃區還多耶。對耶，放著變成怪物的死人不管，讓房價自然下降好了，這樣搞不好我這輩子也買得起一棟透天。」
「妳到現在都還打算置身事外嗎？」
「不然妳繼續說，等我覺得跟自己有關係時再看看囉，更何況搞不好沒有老巢，下完雨就大家可以回家囉。」
「妳相信？」
「我誰都不相信。」
帕羅蒂亞打了個響亮的哈欠。
「怪病的來源，我想得往荒廢的舊墓地尋找。」
「那邊早鎖起來了吧？」
「包含局長在內的三十七名搜索隊員，在東北區的地下墓地失去聯繫。」
「哇，真是禍不單行耶。」
「長羅川市有著被掩埋的舊區，知道這件事的人並不多，我也沒實際去過。地下墓地與被掩埋的舊市區，原本隔著幾道年久失修的牆，但是在三年前的崩塌之後，就因為安全考量而永久封閉。長羅川市C區沒有墳場可以供居民掩埋，也是這個原因。」
「那怎麼想都是市政府的社會福利措施不好……會特地跑去被封閉的地方找人，想必心裡早就有底吧？」
「局長瞞著我們不少事情。」
「不要賣關子，妳這習慣太差，再賣下去我就不錄了。」
「傳說中，兩百年前，曾經有一架械王被埋葬在長羅川市的地下。」
帕羅蒂亞的坐姿回到端正。
「……我家裡瓦斯忘記關。」
「曾經待過北方戰線的妳，不可能對這個詞半點印象都沒有。」
「我一直都把這當成笑話而已耶，妳知道嗎，尼貝龍根戰爭時期，存在著完成二度械進化的M.O.E.。」
「稍有耳聞，我曾經看過部分的殘骸，被燒得整個焦黑融化，看不出原本的機能。」
「讓妳感到掃興可真是抱歉。即使是那傢伙，最後也因為過度進化而自毀了，我們的進化是有極限的。」
「是啊，透過進化而成為『械王』，本來就是個假情報。」
「欸？」
「械王並非現代M.O.E.能夠進化達到，而是M.O.E.衰退前的高峰。」
「我讀書少，妳不要騙我。」
「這不是玩笑，根據《貝斯特弗蘭德見遊》，劍、刀、槍、斧、射、拳，以及盾，共七架的械王，擁有最原始的械進化與械轉換，兩百年前確實存在過。」
迪特里希將視線轉向掛著斧槍的牆壁，像是那裡有著些其他的東西。
「那是哪門子的書，好像在哪裡有印象……」
「妳知道這本禁書嗎，這是我還小的時侯，在水下圖書館……啊啊啊不小心透露出年齡了……」
「沒啥，大概只是對菜市場名起反應而已。」
「是這樣嗎，我倒認為這名字挺稀罕的。貝斯特弗蘭德是個敢言的知識份子，在書中記錄不少當時M.O.E.的社會結構與文化，可惜他只活到三十六歲，這本書的後半部是他的親友完成的。」
「因為知道太多事情，所以被弄死了嗎？」
「這個嘛，他是個同性戀，在那個年代，同性戀是要被餵鱷魚的。」
「愚蠢的年代。」
帕羅蒂亞忍不住咋舌。
「根據書中的記載，械王的思考單元在掩埋前被抽離掉了，但如果她的身體尚未完全分解，那麼我想確實有機會造成危害。」迪特里希拉長微彎的嘴角。「她的軀體夾帶著大量當時無法處理的瘟疫病毒，被永久封在長羅川市的地底深處。」
「那為什麼妳第一時間沒想到？」
「正常會去懷疑到這個可能性上頭嗎，如果沒有特殊的保存處理，我們的身體連半天都不到就會完全瓦解，況且兩百年前的她，並不帶有讓人死而復生的病症。我只是提出這個可能，實際上還是得出賣妳去送死，才能知道推論是真是假。」
「又在偷看劇本。」帕羅蒂亞哼笑出聲。「雖然不知道那些情報是真是假，也不知道為什麼妳會這麼想，不過我一律拒絕。」
「我能依賴的只有妳。」
「我他媽才不在意管理局的私務，不要只在搞砸時才說得好像事情要大家一起分擔一樣，被依賴的不是我，而是壞械流。既然有能瞬間制服我的破壞力，為什麼不是有抗體的妳來做這件事情？」
「雖然我不用被冷凍，但如果凰炎操縱的市府方提出合作請求，我無法抽身，既然管理局被抓住把柄，也就失去談判的空間。這些老害不會了解M.O.E.是多麼貴重的資源，也不可能學會尊重妳的人權，畢竟在人類的眼裡看來，我們就只是機械。」
「就只是，還真敢說啊。」帕羅蒂亞憤怒地重拍桌面。「所以初音未來就只是個軟體，這樣的說法也行嗎？」
「老樣子吧，人類就是萬物之靈，其他的萬物就只是萬物。另一個不能把妳交出去的原因則是，記得因維爾嗎？」
「那個二流的導演怎麼了？」
「他的經費贊助來自凰炎旗下一個自稱想保育劍齒虎的機構。」
「……沒有人發現劍齒虎早就絕種了嗎？」
「凰炎可能想引起騷動，讓管理局失勢。我不能確定他們和這次事件的關係到底到甚麼程度，但如果這也在計畫之內，簡直像白癡在玩遊戲一樣。」
「搞不好這背後真的有個白癡在玩遊戲啊？」
「那是不可能的，管理局在對於M.O.E.的價值判斷上，已經逐漸被時代淘汰，不可能跟上他們採取動作的速度。」
「為什麼想要M.O.E.，卻又要先把我們汙名化？」
「因為我們的個體威脅性，遠超過人類，簡單說就是兵器。先貶低M.O.E.的族群價值，低過人類之後就可以用物品般的價格來收購。」
「妳替這種他媽的狗屎組織工作，眼睜睜等著被利用，現在又想連我也拖下水。」
「……這很複雜。」
迪特里希看著已空的茶杯，陷入沉思之中。或許她不是真的在思考該怎麼辦，只是忍受著時間的煎熬，期盼解答會自然出現。
「就像剛剛的故事，因為對自己過度信賴，結果就是對現在的狀態深信不疑。我是不知道妳們哪來這麼多不得已，但在我看來，即使出發點是好的，卻也一直在往偏激的路走不是嗎？愚民也好，檯面下周旋也好，多虧那自以為是的『正確』，而替他人帶來困擾了，就像兩個扯著布偶的小孩，誰也不想放給誰。如果布偶有感情，妳覺得誰會是它的主人？告訴妳答案吧，那隻布偶進化成了墮天地獄獸，害獅子獸被殺死啦！」
「獅子獸太便宜了。」
「如果就只是用這種想法來衡量的話，只會有更多人難過的。妳跟老姐一樣，總是把東西放在天秤上，然後不斷的犧牲與切割，但等到她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是倒在行刑場上的事情。」
空空如也的茶杯仍在桌上微微滾動著，迪特里希這才發覺自己的身體在發抖。
「哪來的不得已……嗎？」
迪特里希的神情看上去有些哀傷，她依舊保持著空虛的笑容。
「我們都是機械，委屈的表情不足以說服我。我既不喜歡人類，也不想被別人當成籌碼玩政治遊戲。」
「就當作是為了兩個種族之間的和平？萬一那真的是滿載著生化武器的M.O.E.，只有妳──」
「我才不在意，有甚麼規定說可以做到就非得去做嗎？」
「地表上可能會從此不再有活物。」
「那就等人類都死光了，我再來問老祖宗給不給再就職吧。」
「妳的宿主也是人類。」
「那不是妳可以用來威脅我的條件！我原本就擁有的東西，不需要任何人來施捨！」
「那麼『只有背景的廢物富二代』呢？」
迪特里希的語氣相當誠懇。
「除此之外還有呢，那三個重要的字？」
「對不起，我的自以為是讓事情變得更糟了。」
「就這樣吧。」
帕羅蒂亞勉強地點頭同時，迪特里希忽然起身跳過桌面，滿懷感激地將她給撲倒在地，搓揉起那胸前可悲的平原。
「謝謝妳啊啊啊啊洗衣板，就是這平坦的身材才甚麼都放得下！」
「等等等等等等妳在幹嘛啦！妳很肥耶，不要把那兩顆噁心的球壓上來！再對我的身體有意見的話我會反悔的！」
「太好了，洗衣板還在。」迪特里希聽起來像是快哭似的。「我好擔心因為這次的失誤，會不會真的就完蛋了。」
「接下來怎麼打算，先說好我可沒打算被交到誰的手上，如果計畫讓我不爽的話，就罷工。」
「妳今天氣勢凌人耶。」
「下次換妳被人在胸口打個坑出來試試看。」帕羅蒂亞站起身，她這才注意到魚缸旁有個被朝下蓋著桌面的老舊相框。「這上頭的小孩是妳？」
「M.O.E.的幼年只有五到七年的時間，我就只剩這張照片可以懷念青春。」
「好吧，不會過問妳年齡的，可以逃走了嗎？」
「要是現在讓妳逃走，就算在管理局的責任範圍內。」
「意思是等到我被當成冷凍生鮮移交出去，上凰炎的運輸車才能逃。哇，多麼聰明的逃脫方案啊，這是胡迪尼還是大衛考柏菲秀嗎？」
「不用擔心，我會安排人員對運送隊伍進行干擾，讓妳『不小心』被解凍。以紅燐的鋒利程度，即使是炎凰集團的特製貨櫃，應該也無法抵禦從內而外的斬擊。」
「紅燐又不是說拔就拔。」
「可是我想不到更好的破壞方式。」
迪特里希不負責任地攤手。
「那之後呢？冒著隨時被破壞的可能性，被管理局追殺，受市政府通緝，就跟我的宿主一樣嗎？」
帕羅蒂亞苦笑著。
「是的。會準備給妳兩把德連塔夫開發的對械用手槍『資本主義』，裝填42振動彈，以及對械用裝甲服『既視感』。『既視感』內藏有小型的發電機，可以延長妳活動的額外時間，左手肘部分藏有特製對裝甲刀『法律』，光這一把的造價就貴過衣服。」
「呃，所以說這叫『資本主義』跟『法律』的東西可以殺人？」
「盡量不要弄壞，『資本主義』跟『法律』是很昂貴的，本來是大人物的玩具。」
「聽得出來。」
「這些東西請記得從隨行的護衛人員身上搶奪，需要的資料、關卡通行證也都準備好了，避免讓自己陷入危險，有甚麼進展隨時與我聯絡。」
「要是我不小心掛掉，妳能替我照顧宿主，保守好秘密嗎？就說我被人睡走，或是……我也不知道啦，總之靠妳亂掰啦。」
「為什麼，妳不打算先去尋找薛先生會合嗎？」
「鬼才知道那傢伙在哪，等找完都天黑了，還是讓他好好的休息吧。畢竟他跟我不同，只是個平凡的人。」
「先說好，為了這座城市，我不會吝嗇犧牲任何人，哪怕是妳，甚至是我自己。」
「這當然知道，但是妳都鞠躬哈腰了。」
「這麼簡單就說服妳？」
「這世界上有很多人，到死前都不知道怎麼道歉的。」
同一天下午的四點三十九分，凰炎集團移送疾病樣本的運輸車不幸遭到黑色的高級車衝撞，本該遭到冷凍的樣本由於設備損壞而逃脫。
聽著緊急廣播中的消息，似乎還有女性管理官的衣物與配槍被搶奪走了。迪特里希對這樣的發展很是滿意，她取下牆上的斧槍，如釋重負地望著桌上的黑白照片。照片中，有著陽光般笑容的農村夫婦環抱著年幼的自己。
她希望自己還記得「初衷」是甚麼。
／／
準時的日出，定期的降雨，分秒不差的日落。夕陽染黃河岸邊久未修剪的草皮，不遠處，赤著足的孩子正與瞎眼的灰色骯髒小狗玩耍。河面上的浮標動也不動，老人躺在他舒適的折疊椅上，悄悄地聽著河水流動的規律，彷彿那數十年如一日的歲月，伴隨著都市的回憶緩緩淡去。
根據口耳相傳的故事，很久以前，長羅川市裡頭確實有過這麼一條叫做長羅川的河流，但曾幾何時被分割成為人造的景觀河道，家園變成數字與編號的一部分，就連天空也被人造的屏障遮住，取而代之的是電子投影而成的景色。打從老人還正值跟三五好友抓小鳥玩耍的年紀時，記憶中的天空就已經是鋼鐵的溫度。
「1700整點快報，持有武器的女性連續殺人犯依舊在逃，特徵為黃眼赤髮的十來歲少女，平胸。市政府與管理局初步推斷，犯人可能藉由長羅川第十二景觀河道逃往下游，如有市民發現可疑人物，請立即通報就近的治安單位，接下來繼續回到聽眾點播，為您帶來經典的〈太空彈〉。」
他閉上雙眼，收音機的雜訊有些惱人，但買新的畢竟太昂貴。
啪唰。
有甚麼生物咬住魚鉤，在水面下翻騰著。老人從渙散狀態之中回過神，抓緊了釣竿，開始奮力地拉回釣線。
這魚的重量少說有個三四十公斤以上，以淡水魚來說絕對是個能在地下拍賣會上換個高價的大獵物。
獵物還在掙扎，將平靜的水面攪得嘩啦嘩啦的響著，濺起的水花逐漸向河岸靠近，老人使盡力量將釣竿向後一拉，河水中的生物也隨之跳出水面。
正確來說，是站起身來。
「……呃，你好啊。」
少女滿臉尷尬地拔去插在鼻孔裡的魚鉤，由外力撕裂而造成的傷口竟然迅速地癒合。黃色的雙眼如暮色般深沉，水珠沿著她酒紅色的長髮滴下，比起夕陽的餘暉更加動人。
「難道妳是……」
「我是鱒魚，初到貴寶地還請多指教。」
從河中被釣起來的少女先是用單腳跳的姿勢甩去耳中的積水，接著便邊哼著口哨邊走上河岸離去，留下啞口無言的老人愣在原地。
隔了一晌他才意識過來，將釣餌重新綁上魚鉤，拋回流水之中。
「活這麼久，終於釣到女人了……」
他不爭氣地流下感動的眼淚。
／／
經過約半世紀的時光，在越來越多的年輕勞力，搬往市中心追求競爭力之後，長羅川市C區外圍的地帶早已化為一片荒蕪。不像南方降雨豐沛的農業特區，北邊由D編號以下的外環區，戲稱為荒野也不為過。
「沒電也沒網路，這地方真的能住人嗎？」
將防水雨衣晾在斷裂的電線桿上，帕羅蒂亞抖開防水膜包覆過的地圖，怎麼確認也無法置信，眼前的斷垣殘壁竟然也叫做住宅區。循著圖上的指示，眼前的道路應該是通往舊墓地的最短路徑，但別說是告示牌，就連道路都被埋沒在垃圾與倒塌廢屋的瓦礫堆之中，放眼望去只有各式各樣的廢棄物，每當晚風輕拂，便會吹起一股餿水般的臭氣。
「屯物症嗎，這簡直是可以做電視特集的程度……」
她踩過地上的老鼠骨骼，發出清脆的碎裂聲。街道旁照理說應該是孤兒院的建築物，也只不過是四面搖搖欲墜的牆壁上頭罩著一塊沒釘穩的鐵板，像個廉價的骨灰罈。
「阿姨，妳要陪我玩嗎？」
童稚的嗓音叫住帕羅蒂亞，原來是方才與瞎眼狗玩耍的孩童。
「真抱歉，我還沒到被人喊阿姨的年紀，要玩球的話別靠近這裡比較好喔。你知道這附近的居民都去哪裡了嗎？該不會是出國深造了吧？」
「出國深造？」
「啊，小孩子不懂那個人渣的笑話，別管我。」
「嘻嘻，想知道的話我會說啊，只要陪我玩的話就告訴──」
「別裝蒜。」帕羅蒂亞提高了音量。「小孩的腳程有這麼快嗎？」
「我……我是騎腳踏車……」
「這種路面，你倒是用腳踏車騎進來讓我欣賞一下，豪洨也該有點限度啊！」
小男孩先是低下頭沉默一晌，接著便露出猙獰的凶狠神情，張開皮膚下昆蟲般鋸齒狀的口器，朝著帕羅蒂亞撲去。
「既然讓妳發現，那就──」
「是是，『就不能讓你活下去啦』。」
帕羅蒂亞靈活地彎下腰，輕而易舉地躲開迎面襲來的尖銳大顎。外表逐漸變異的男孩滾了兩圈，東倒西歪摔在瓦礫堆中，他因為不甘而從口中發出威嚇的摩擦聲，但槍聲蓋過他的恫嚇，在他身旁的地面揚起飛散的瀝青塊。
「嘎啊啊啊啊啊……」
「把牙齒收起來，小螞蟻，這可是把真傢伙！」
德連塔夫公司專門生產各類以破壞M.O.E.為目標的軍事配備，儘管「資本主義」的外觀，不過就只是有著略長槍身的普通手槍，但無論是人或M.O.E.，一旦振動彈進入身體組織，都得一視同仁地被瓦解成面目全非的渣滓。
「打……死我……」
男孩突然用頭顱撞擊起地面。
「欸欸，現在是換演哪一齣啊？」
「如果我不死掉的話，就連妳也被我吃下去的……」男孩的複眼流出著綠色的血液。「已經吃了好多……就算心裡不想要，但就是忍不住……」
他歇斯底里地用雙手刨著地面，褐色的剛毛從表皮下刺出，使他痛苦的神色更加畸形扭曲。
「尋死可沒有這麼輕鬆，這地方發生甚麼事情？原本就這麼破爛嗎？」
「我甚麼都沒有做，就只是跟大家一起等賽希露的生日蛋糕，第一次吃到蛋糕很高興，她要我們閉上眼睛，然後就甚麼都不記得，然後就開始吃……」
「我知道了。」帕羅蒂亞制止哽咽的男孩。「這只是一場夢而已，把眼睛再閉上一次，姐姐會用魔法把你送回去吃蛋糕的。」
「真的？」
「美少女是不會說謊的。」帕羅蒂亞走近不成人形的孩子，蹲下身用左手蒙住他無法開闔的複眼。「才怪啊。」
她站起身來，抽回剛用來殺人的手，默默地看著男孩的身體一點一滴地從內部崩壞。受到電子訊號的侵蝕，體內異物被破壞殆盡的軀殼，像是被抽走氣的皮球，最終瓦解成一張破爛的人皮與無數的灰色粉末。
一聲長吁，隨著風飄遠，帕羅蒂亞對於沒能把資訊問清楚而有些苦惱，也許繼續逼問下去會有些收獲，但她終究辦不到。徒留下更多的困惑集結成陰霾，籠罩著她的思緒。
「降雨後依舊變異，還是說……啊啊，懶得動腦啦，果然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會覺得森羅那渾帳也是有優點的。」
「轟龍，這是怎麼……回事？」
顫抖的聲音聽起來分外熟悉，回過身去，海爾娜站立在餘暉照映的街道口，她望著帕羅蒂亞身後的屍骸，夕陽將她的背影拉得很長很長。
「欸，又是妳？」
「因為擔心所以回來看看，想不到神還是將他給帶走了，為什麼……」
憂愁與懊悔寫在表情上，海爾娜的眼神有些茫然，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出此刻的複雜情緒。
「打住，別演給我看，妳那好吃懶做的神只會收善款，不會殺人。」帕羅蒂亞指著地上的殘骸。「妳認識這小傢伙？」
「他是孤兒院裡的孩子。這裡是降雨不含解劑的區域，得由專員來噴灑。我擔心藥劑會影響發育，孤兒院的孩子們在昨天，就已經先托人暫時帶離了，但是卻發生了這樣不幸的事情。」
「妳這麼剛好沒跟他們在一起也很奇怪，該不會妳就是兇手吧？」
「怎麼可能，孤兒院的經營需要費用，我沒辦法隨時都看護著他們。」
「那──至少妳趕上告別式啦，再晚一點，他就得被送去昆蟲館給小朋友玩摸摸看囉。」
「轟龍，不可以拿生死開玩笑！我們都必須學習尊重逝者。」
「掛了就掛了，哪還有剩下的道理。妳真的是個很扁平的腳色耶，要堅守那些價值觀，留著自己享受就好，別想套用到我身上。」
「如果那樣想的話，每個人都會變得不尊重生命的。」
海爾娜皺起眉頭。
「隨妳開心，這孩子是甚麼時候走丟的？」
「他生了病，或許一開始就沒有跟著大家離開也說不定。」海爾娜的頭低垂下來。「這是神對我的懲罰吧，畢竟曾對祂發誓過，不會再踏進任何泥淖之中。如果我沒有離開的──」
「別再拿那可有可無的神當擋箭牌啦。」
「為什麼要排斥我的信仰？」
「沒興趣，沒必要，也沒實際看得到的好處啊。倒是妳整天掛在嘴上是打甚麼主意，業配嗎？」
「我並沒有那個意思。」
「是是，妳說了算，這樣糾結下去就永遠煩惱不完囉。」
帕羅蒂亞自打沒趣地嘆氣。
「差不多要日落了。」海爾娜輕拍帕羅蒂亞的肩膀。「走吧。」
「甚麼，妳要去哪？」
「別瞞我了，會出現在這裡，就代表妳想要去舊墓地。」
「是沒錯，但是妳跟來幹甚麼，這很明顯是想扯後腿吧？」
「只是避風頭的話，不會全副武裝成這樣的，妳又想自己一個人收爛攤子。」
「喂，剛剛還在自責說不想惹麻煩，現在又喊著要跟，妳這人是犯賤還是做作啊？離我遠一點，妳這滿臉衰樣的傢伙。」
「後悔的情緒，跟必須負擔的責任並不衝突吧，妳的嘴巴跟行為不也是這樣嗎？不替這孩子做些甚麼的話，神也不會原諒我的。」
「只是沒想到妳也要一起去而已。」
「有醫官陪同總是比較方便行事的，而且要是發生意外，我也能夠自保。」海爾娜苦笑。「雖然還是沒辦法從管理局手上保護住妳就是。」
「那還真是謝天謝地我沒被妳帶走。」
「希望妳的樂觀，能保佑我們順利到最後。」
海爾娜在胸前比了個奇異的手勢，向帕羅蒂亞投以和藹的眼神。
／／
窄小擁擠的街道盡頭，垃圾堆緊密相連著，在荒涼小鎮的角落憑空築起一座形如拒馬的小丘。如果不在乎隨時可能解體的腳下危險，對於帕羅蒂亞來說倒還可能有些健行的樂趣，但雨後引起的鐵鏽味香氣逼人，讓沒有防護措施的海爾娜難受地頻頻咳嗽起來。翻過垃圾山之後，天幕的電子訊號也轉黑了，點點星光閃爍在晴朗的夜空之中，映照著草原上數以百計的蒼白色十字架。
「喂，地頭蛇，入口在哪？照理說應該要有人進入過的痕跡啊……」
「有沒有可能是從其他地方進入的？畢竟範圍比我們想像還廣闊。」
「糟糕，一格一格挖地板，順便把草也砍光的時候到了嗎？」
風吹過漫生的雜草，發出沙沙的聲響。帕羅蒂亞困惑地扶著額頭，腳底踩的位置理應在墓地的上方，但原本應該要有的寬敞入口卻消失，留下千篇一律的月光照映著兩人的身影。
「我也好幾年沒有來，記得大概是在往前五步的位置，有個通風口。」
海爾娜話還沒說完，帕羅蒂亞手中的工兵鏟已經深陷入土。她迫不及待地翻挖鬆軟的泥土，搭配上歪斜的笑容，簡直就像是個盜墓竊財的鼠賊。
「真不愧是德連塔夫，就連工兵鏟都磨得這麼鋒利。等等嗚啊啊啊啊我好像挖破別人家的棺材啦！」
帕羅蒂亞驚慌地抽回手中的鏟子，連忙將土堆刨回原本的位置掩埋住棺木。濕潤的土壤中隱約能看見一些在翻掘時意外被切成兩半的蚯蚓，依舊生龍活虎的蠕動著。年久失修的天使像橫倒在草地上，蛀蝕的表面成了昆蟲與爬藤植物的窩，石像碎裂的笑容看上去令人作噁，半點原有的和藹都不剩下。
「外圍區的生活大多都由居民自理，畢竟政府在把公共墓地廢除後，沒有再安排給我們其他的掩埋場與焚化爐。如果不舒服的話，我隨時可以接手。」
「只是好陣子沒做，有點生疏而已。」帕羅蒂亞小聲抱怨著。「是哪個白癡腦筋不對勁把入口埋起來的啊？」
「為了避免居民繼續把屍體擅自棄置在已經飽和的墓穴，所以管理局在三年前為了改善衛生，將墓穴的所有出入口都鎖上並掩埋起來。」
「欸，狗官們也有這麼勤快的時候啊？」
「因為當時正好是選舉期間。」海爾娜聳肩。「那之後就再也沒看過有視察人員前來關心了。嗯……往左前方六步的地方試試看。」
「幹得真好啊。」帕羅蒂亞瞬間懂了些甚麼，她倍感枯燥乏味地朝下一個挖掘點揮鏟。「這裡？」
鏟子猛烈撞擊到硬物的震動穿過手臂傳遍身體，似乎可以聽見肩膀脫臼的關節哀號聲。
「妳沒事吧，需不需要醫治？」
海爾娜的神色有些擔憂。
「沒有求職的鐵板硬啊哈哈哈……讓我休息。」
帕羅蒂亞將手藏回雨衣底下，尷尬地後退讓出海爾娜接手的空間。
「最外層只是普通的鋼板結構呢。」
海爾娜蹲低身體，將手掌貼在鋼板上頭，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怎麼了嗎？」
「沒甚麼，第一層已經被妳砍斷了，好厲害！」
海爾娜將工兵鏟插進斷裂的痕跡，卻怎樣也橇不開損毀的外層。
「被封死嗎？」
「算是出力不夠吧，我好像還是派不上用場啊……」
「要靠蠻力破壞的話，妳還是省省吧。」
聽到蠻力就有些躍躍欲試的帕羅蒂亞，已經伸出了嘗在右掌下的小型砲管。
「不可以，要是用爆轟引燃瘴氣的話，地面或許會崩落的。」
「那就慢慢拿吃冰淇淋的湯匙挖啊，聰明話都給妳說就飽啦。」
「太亂來了！」
「哪有人硬要跟還這麼囉嗦的啊……」
帕羅蒂亞漫不經心地對裂縫揮鏟，卻沒想到竟將底部的鋼板給敲進土壤下的空洞。沉重的鐵塊墜落聲大約經過了三秒才傳回地面，月光照進地底，微弱的光影搖曳著，像是在對兩人招手。
「接下來對空氣成分進行分──」
「掰掰。」
通風口的大小勉強足夠讓一般的M.O.E.進入，帕羅蒂亞一股腦地鑽進入口，四平八穩地落在因為漏水而滿覆苔癬的石磚上。
「這樣太冒險了……」
「不想跟的話大可以回去啊。」
儘管M.O.E.並不需要靠氧氣維生，但理應封閉的地下墓地，卻依舊有新鮮的空氣流通著，甚至是地上的腳印，都在在顯示著近期有人來過的痕跡。
「往左手邊的牆壁上找找看，應該會有照明的開關。」
海爾娜緩慢地以雙手支撐，沿著牆面滑進地下空間。
「地頭蛇還是有點用處嘛，妳是說這個閃紅光的面板嗎？」
「別叫我地頭蛇啦，太失禮了。面板只要直接掀開就可以，之前來過幾次，對於配置稍微有些印象，妳手上不是也有配置圖嗎？」
「有人可以伸手總是比較輕鬆嘛，反正妳這孬種都不要臉地跟過來了。」帕羅蒂亞大言不慚地回答。「呃，這東西需要密碼。」
「試試看八個0？」
「哇，真的可行耶。」
面板在輸入密碼後滑開，發出摩擦的細微噪音，帕羅蒂亞還記得小時候在私塾裡上過的「絕對不要向人類模仿的壞習慣」課程之中，老師是多麼嚴肅地主張不要設些連小學生亂按都可以破解的簡單密碼。
「……我也只是猜猜看而已。」海爾娜看起來也有些震驚。「人類的資訊產品常常這樣設定。」
「壞了嗎……總不可能整棟都壞的吧？」
儘管輕而易舉地打開鎖，開關卻不管按壓幾次都沒有反應。
「我在想，會不會是值錢的電線跟燈管，都被偷去轉賣了呢？」
海爾娜用腳尖輕輕踢著地面上鬆脫的地磚，果不其然底下早就被搬空，她懊惱地用手掌拍住額頭，發出感慨的嘆息。
「沒辦法，把觀測眼打開吧。」
「為了節省能量，還是老實地用手電筒比較好喔。」
手電筒的燈光打開的瞬間，頭頂上的天花板也隨之不安地躁動，翅膀拍擊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習慣了穴居的黑暗，成群的蝙蝠對於瞬間的光亮難以適應，狂亂地飛竄。
「妳果然是來扯後腿的嘛！嗚啊，這些傢伙身上該不會有毒吧？」
「不排除可能性，這個數量有點難以應付呢……」海爾娜將右手舉至空中。「雖然很對不起，但是這裡不能讓步。」
蒼白的電光放出，空中的蝙蝠在奔竄的電流中紛紛墜落，只餘下幾隻零星的還跌跌撞撞地在繞著歪七扭八的圓圈。
「妳到底是醫生還是殺生啊？」
「短暫的麻痺而已，這裡如果讓妳處理的話，這些孩子就直接烤焦了。」
「這句話說出來很假，妳知道嗎？」
「我們沒有牽連無辜生命的權利。」
M.O.E.的眼睛構造比人類來得精細，周遭的環境在得到些微的亮光之後變得清晰可辨認。被任意棄置在角落的腐朽棺材堆積如山，有些甚至只用塑膠袋或草蓆隨意綑綁，就算被當成殺人犯的任意棄屍現場也不為過，看起來隨時都有可能坍塌。
「這種地方，即使有突變的肌肉鯊魚或烏龜突然跑出來，也不是很意外的事情。」
「確實很髒亂呢……」
幾具混雜的白骨橫亙在通道間，上頭的齒痕明顯是受到拖行且啃食後的殘餘痕跡。帕羅蒂亞小心翼翼地跨過地上橫躺著的小型哺乳類們，光是回想著面前坑道複雜的配置圖，就足夠佔據走她所有的注意力。
「腳印的方向是這裡，海爾娜，妳的身體還可以嗎？」
「請不用擔心我，疫苗跟解劑都有帶著。」
「我不是說那個啦，妳走得有點慢。」
「這點相當抱歉，我並不是適合探勘的機型。但至少我相信有人陪伴，妳比較不會做出傷害自己的事情。」
「好像我非得有人幫忙似的？」
「裝傻也騙不了的我的喔，妳是慣犯。」
堆滿白骨的房間密集地分布在狹窄迴廊的周圍，穿過滿是骨骸的長道之後，空間突然變得寬敞許多，悄悄佇立在兩人面前的，是一座約十數公尺高的女性雕像。雕像的雙手分別握著斧與劍，四方形空間內的壁面全是陰沉的單調灰色，不知為何，只有這地方的照明依然亮著，雕像巨大的陰影照在地上有些壓迫。
「『蒼藍的意志將使萬物屈膝』……屈膝是指甚麼？」
帕羅蒂亞端詳著雕像腳下的碑文。
「就是指彎曲膝蓋，將身體重心──」
「……不是問字面上的意思。看敘述似乎是某個舊信仰之中的女神，雖然很明顯甚麼都保佑不到就是。」
「信仰隨著時代也持續地在改變呢……」海爾娜虔誠地對雕像行祈禱禮。「但是只要能讓人感到安寧與被拯救，怎麼樣的信仰都有它的價值。」
「所以神真的保佑著些甚麼嗎？」
「不知道，或許神不會插手也說不定。」海爾娜不好意思地苦笑。「但我想祂一定不能容忍操縱死者的行為。」
「我以為妳對於起死回生這檔事會很高興。」
「確實多少會希望奇蹟發生呢，因為不想看見更多離別，所以我才選擇加入軍團的。但如果死者是以這樣令人哀傷的方式，繼續存在於這世界上，我想只會造成危害與困擾。讓大家難過的奇蹟，就不是奇蹟了。」
「換個想法，如果大家全變成那樣的話，就都很開心了不是？」
帕羅蒂亞自認這問題挺犀利的。
「這個我倒是沒有思考過這麼多……」海爾娜輕拍著額頭。「或許要問問森羅那類擅長思考的M.O.E.吧？」
「那傢伙嗎，雖然還是不太想借用到人情，不過這種時候要是她在就好了，比妳有用得多。」
「妳這說法是指不夠優秀的我是拖油瓶嗎？好過分……」
「是啊。」帕羅蒂亞不耐煩地說著。「我拿妳這種性格的傢伙天生就沒辦法，早點回去也省得我輕鬆。」
「我知道妳是開玩笑的，從以前到現在不都是這樣嗎？」
「嘖，剛剛聽到腳步聲，還想說妳是不是終於肯走了……」
「那不是我的腳步聲吧？」
海爾娜依舊站在原地，表情有些困惑，但就在兩人之間因為尷尬而靜下來的數秒之後──
噠，噠，噠。
硬質的鞋底踩踏石製地磚，發出響亮的踏步聲。最初只是零星的聲響，但隨著腳步聲逐漸接近，數量也隨之增加，簡直像是行軍般的整齊踏步，迴盪在墓穴的通道之中。
「來了嗎？」
帕羅蒂亞伸出舌頭，像條飢餓的蜥蜴舔了舔乾燥的嘴唇。
「先迂迴觀察狀況吧，妳這貿然行動的習慣還是這麼難改。」
「別想命令我。」
整齊的行進聲中隱約出現凌亂的節拍，聲音來自快速奔跑的某種生物。三頭野獸的身影竄過長廊，發出劇烈的喘息聲，漲紅的雙眼從眼窩中暴凸出來，只靠著血管與神經還連在修長的頭顱上。發狂的雄犬群遵循著牠們血液中遺傳而來的野性，撲向了帕羅蒂亞與海爾娜。
「轟龍，背後！」
「先擔心自己吧。」
「全部都朝著妳過去了！」
「對耶……因為我是紅色的所以等等等等等一下啊！」
兩把有著修長槍身的「資本主義」幾乎是在同一時間發出怒吼，振動彈劃破空氣時特有的高頻率聲響讓帕羅蒂亞陷入了短暫的耳鳴。兩頭兇犬的身體被毫不留情地轟成了骨肉橫飛的碎塊，摔在地上拖出了數公尺的血痕。從正面迎上的最後一頭，趁著機會咬住了帕羅蒂亞的左肘，想用下顎的力道將她的手臂硬生生地扯下。
「咬錯邊啦。」帕羅蒂亞絲毫無動於衷。「下地獄去吧。」
銀白的利刃從包覆住左手的裝甲下伸出，刺穿雄犬的咽喉。被貫穿的喉頭發出低沉的嗚咽聲，隨即牠的頭顱便被少女手臂上的長刀給毫不留情地以上下顎作為分界撕裂成兩半，大量的蛆蟲從被扯裂的缺口中湧出，落在地上貪婪地掙扎著。
「不愧是飛龍的同型機，等等，妳受傷了。」
「別在意啦，只是點皮肉傷。」
「是嗎，別逞強比較好喔？」
海爾娜揮去臉上的血汙，大多是被帕羅蒂亞單方面虐殺時的犧牲者給波及到的。
「這種狗是管理局常用的搜救與緝毒犬，當然也可以用來追蹤M.O.E.的味道，我五年前入境時被咬過小腿，真是糟糕透頂的體驗。」
「這倒是第一次聽說呢，不過既然管理局的狗會出現在這裡……」
「那也就代表管理局的搜救隊，十之八九遇害了。」
「妳們的猜測是正確的。這座要塞中已經沒有任何的活物，歡迎來到我的墳墓。」
沙啞的嗓音來自年邁的老人，他瞇著凹陷的眼皮，穿著白藍相間的西裝，拄著拐杖緩緩地從女神像身後的通道走來，禮拜堂的四周通道正好呈現十字形的分布，黑暗之中，全副武裝的管理官們踩著整齊的步伐前進，包圍了兩人，原先英姿煥發的神情早已蕩然無存，他們的雙眼被啃食殆盡，黑色窟窿的眼窩之中，許多雙細小且漲紅的眼睛轉動著。
「原來是要塞嗎？難怪這裡的牆壁特別堅固，好久不見啦局長老頭。」
「聽起來妳還沒忘記，五年前老夫批准妳們在長羅川市生活，現在回想起來，或許是某種孽緣也說不定。」
「隱藏身分的生活很辛苦的。」帕羅蒂亞輕搖著頭。「不過某種程度上，也是多虧有你的放任政策，我才能混得這麼愉快啊。」
「是這樣嗎？」老人生硬地微笑。「是甚麼風把妳給吹來的？」
「我倒是比較好奇，是甚麼刺激過癮的好東西，讓你能玩到忘記回家了？」
「家？咳咳……」他乾嗽著。「這裡就是我的家。」
海爾娜以不可思議的眼神望著瘦小乾癟的老人，那風中殘燭般的身軀看似羸弱，卻阻擋住通道，散發著一夫當關的氣勢與從容，他在想些甚麼？
「那還真是恭喜你個傻子，挑了個不怎麼舒適的地方擺風水啊。」
「小心點，轟龍，大量的機械細胞反應，而且正逐漸活性化……」
「欸，我甚麼都沒觀察到啊？」
「現在想想，也許老夫當時不該讓妳入境。」
「怎麼說？」
「老夫的兒子不幸英年早逝，只留下一個孫女。」老人嘆氣。「原本還有個孫女婿，然後會有曾孫或曾孫女，我甚至想好如果那是個男孩，該替他買些甚麼樣的玩具……」
「你的孫女婿在被我破壞之前，早就不是人了。而且即使沒有我，也會有其他人代勞的。」
「不只是我的孫女婿，就連老夫的孫女跟曾孫，也被妳的宿主給殺害。」
「那還真多謝你帶來這個好消息，不過殺這個字，對我來說是僅限於活人的喔？」
「在一個最終都會成為死者的世界裡，死也就是活著。」
老人的語氣相當平靜，他臉上的皮膚正逐漸地剝落，肌肉組織中有著肥白的蛆在鑽動著。
「這是你的打算？」
「隨著老夫的身分不再是活人，立場似乎也有所改變了。」
「意思是即使我把你埋回土裡，你也沒那個膽子怨恨我。」
「是的，但在那之前，妳得生存下去。」
管理局長皺褶的眼皮拉扯，數十隻蒼蠅密密麻麻地聚在一起，以複眼佔據住眼珠原先的位置。其餘的管理官紛紛倒下，從眼窩與口鼻裡吐出黑色的蟲霧。帕羅蒂亞轉眼便陷入包圍，被捲進機械蠅的隊列之中。
「轟龍！」
海爾娜不顧自身安危地跳入蟲海，費盡渾身的力氣將帕羅蒂亞推出黑霧之中，但她卻來不及抽身。機械的蟲群包覆住海爾娜的身體，朝向通道的盡頭飛去。帕羅蒂亞望向自己前一秒站立的位置，地面被刮出無以數計的傷痕，女神像的立足點遭到挖空，正好傾斜而下，掩埋住海爾娜被帶走的通道口。
「現在，只剩下我們了。」
局長以缺少抑揚頓挫的口氣敘述。
「這很好啊，礙事的傢伙不在，你只會死得更快。」
「妳的夥伴不知道，就像妳的宿主也不知道。他們都不知道，妳始終都在尋找破壞自己的機會。」
「沒有那檔事，我可不覺得自己是這麼悲觀的人。」
「妳身上有著死亡的氣息，應該能夠理解我失去家人的哀傷。縱使是機械，我也相信妳會有那份情感，我們都活在一個早就失去意義的世界。」
「少把你自以為是的悲傷加在我身上。不是每個受傷的人，都會想把別人捲進去的。」
帕羅蒂亞表情冷淡地搖頭。
「這也是老夫想闡明的，即使並非自願，但機械蠅寄生在死者的體內，慫恿著我。」
埋伏在壁中的機械蠅衝破石塊，蜂湧而出，然而帕羅蒂亞卻是連頭也不回，便從襲擊的路徑上避開。
「那可真稀罕，慫恿著些甚麼倒是分享一下啊！」
她伸出右腕，將手掌中的黑鐵色砲管朝著迎面襲來的蟲海，釋放出體內蓄積的高溫。爆炸的迸裂鳴響隨著灼燒的氣流擴散，在空中燒出一片火紅的煙花。
「牠們慫恿著我，去完成心裡的慾望。當我的理性完全腐爛損壞，這些慾望就會失控，然後徹底占據我的身體。」
「所以這些傢伙是依附著你的思考行事嗎……你心裡的慾望是甚麼？」
「人老了，心裡想的所剩不多。」老人嘆氣。「妳一定要小心那──」
殘餘的蠅海從口腔灌入老人瘦小的軀殼，將他的皮膚與肌肉組織撐得像個隨時會破掉的氣球似的，他佈滿屍班的醬紫色皮膚從被擠破的襯衫底下露出，緩緩變成了僵硬的黑色。
「這樣也好，反正人類的嘴說出來沒幾句真話。我又來死皮賴臉的借劍啦，老姐！」
帕羅蒂亞拉動左手臂上的扣環，裝甲內藏的刀身隨即刺穿表皮，劃出一道夠她盡情流血的創傷，溢出的機械粒子在傷口外凝聚出黑鐵色的劍柄，隨著奮力一拔，向空噴濺的血泉匯集出筆直的幾何外型，形成熾紅的劍身。
「終於肯使用『極光』了嗎，轟龍。但是沒有宿主在的妳，又能有多少勝算？」
「如果只是用來破壞掉你，我想是百分之三百三十四吧。」
「妳太低估這兩百年來守護著長羅川的血脈，而妳很快也會成為權力之下的陪葬品！」
老人的語氣劇變，看不見的感情正沸騰著，他粗暴地正面衝向火紅色的劍身，像是要將面前的少女生吞活剝似地，透露出深沉的怨恨與憤怒。
「守護著甚麼？不過是壟斷領頭位置的家族企業，這可不是值得一提的豐功偉業啊！」
「妳甚麼都還不能了解，一旦踏進這裡，面對的只有死亡一途！」
「別說得好像只有自己有覺悟似的！」
少女在雙方距離僅存半截劍身距離時停步，蹲低以迴避正面揮來的右拳，火紅的劍身順勢往上斜掃，將老人的胸膛切割出炙熱的血痕，他踉蹌後退，卻在看似失去重心的瞬間對著帕羅蒂亞擊出如砲彈般沉重的左掌，兩人同時摔在地上，但重量的差距卻使得老人膨脹的體格佔盡優勢。他不以為意地看著傷口周圍的皮膚燃燒，焰火燃遍他的全身，但在這重創的痛楚之中，他反而陶醉地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但是、但是……還差了點。」
結實的肌肉從壞死的表皮底下鼓起，兩根衝天的堅硬頭角從他的顱骨下伸出，將他屬於人類的外貌輕易地戳下。迷宮之中的牛頭怪獸興奮地低吟著，享受著體內的野性自在馳騁的快感，牠每踏出一步都會將地面的灰色石磚給震碎，烙下深刻的蹄印。
「你是M嗎？」帕羅蒂亞拍去身上的塵土。「不過也好，倒是讓我更期待你在隱瞞些甚麼。」
「既然能來到這裡，妳的死也是必須隱瞞的事項。」牠原先平穩的語調忽然沸騰。「證明妳的力量吧！」
牛頭的怪物鼓起胸膛，深深吸氣，將剛拳擊向石壁，激劇的晃動使得頭頂上的老舊磚瓦紛紛落下，在牠將體內空氣壓縮放出的同時，無數的磚瓦也隨著黑色的小蟲，以驚人的速度拋射而出。就在帕羅蒂亞分身乏術於抵禦破空飛來的碎石與小蟲時，牛頭怪物粗碩的上肢已經衝進無法迴避的至近距離，紅燐與右臂同時揮出，鐵腕與長劍之間激烈地衝撞，四散的火花尚未落盡，便又是再一次的交擊。曾身為城市的保護者，此刻放下所有包袱，任憑享受著戰鬥的雙手一而再，再而三地宣洩發自本能的敵意，帕羅蒂亞承受不住驚滔駭浪般連續襲來的拳打，身體被凌厲突進而來的直拳給擊飛，她靈活地在地面翻滾減輕著地的力道，再度舉起沾上塵土的劍。
「差點就散架了……不會錯的，這是械轉換後才有的出力。那些寄生在屍體內的蒼蠅，全都是機械吧？世界上竟然有這種奇妙的小東西，之前在醫院完全沒察覺到……還真是有點落漆啊。」
「妳的程度，遠不該只有如此。若身為戰士的直覺已經隨著時間生鏽，那麼老夫就在此將妳給手刃吧。」
粗厚的肋骨從胸腔中穿突而出，牛頭怪物抽出變異的骨骼，鈍重的斧刃泛著血腥與腐敗的惡臭，不祥的光芒在牠的眼中醞釀著。
「生鏽？開玩笑的嗎？這只是暖機而已啦！」
溫度降下後的劍身緩緩褪去鮮紅，回到黑鐵的光澤。她踩踏跳上碎裂的女神像斷臂，高高地騰空躍起，將劍尖對準怪物的眉心。一條命，只為了換取一次機會。
漆黑的鐵劍，死白的骨斧，多麼殘忍卻鮮豔的顏色。
「重量不夠，所以就想靠高度來補足。」牛頭的怪物亢奮地呢喃。「但對我是沒有用的！」
蒼白的兩根利角朝天一頂，向著劍身落下的位置突刺，劍與角交鋒的瞬間，帕羅蒂亞下墜的力道也因此減緩。簡直得來全不費工夫似地，牛人揮動手中龐大的骨斧，朝著少女的軀幹劈砍而去。
「這下子是誰生鏽啊？『壞械流──皆燼』。」
就在牠僅差數吋就要得手之際，白色的光炎瞬間擴散，近距離的爆發炸毀少女發出砲擊的左手，同時將怪物的頭角給粉碎至破散的骨片。閃光同時間遮蔽雙方的視覺，白色的斧刃與刺眼的光芒融為一體，空氣受猛烈的劈斬劃開，但破風的呼呼聲音尚未隨著爆破的迴音消散，牠持斧的右手卻已經連同著厚重的骨塊落入塵埃。
「……做得不錯啊，竟然能在我攻擊到妳的前一刻用砲擊修正位置，甚至同時完成攻擊的動作。」
被切斷的傷口仍冒著黏膩的血液與黑色的機械殘骸，遭到壞械流劈砍的傷口如潰爛般逐漸往外擴散，將牠的身體一點一滴蛀蝕。
「騙吃騙吃而已，如果沒有先癱瘓你的視覺，那些蒼蠅的動態捕捉能力可不是我能應付得來。現在可以告訴我，甚麼秘密這麼值得你拼上老命？」
帕羅蒂亞儘管因為近距離的爆破而失去一隻手臂，卻仍舊一派輕鬆地看著表皮被炸爛的牛人。
「這座城市，孕育出的怪物……或許，比我們想像得……都還要……王……歉……」
牠努力地想違抗控制，卻無法吐出完整的句子。
「替我向老王道歉，我睡了他的老婆？看起來是真的沒得問啊，省點力氣吧。」
黑色的昆蟲重新環繞住牛人僅存的身軀，想重新組合，但猛烈的槍聲響起，將十數發振動彈接連打進牠的胸腔。
「找回原本的感覺了嗎……這就好……」
牛頭怪物的輪廓重新完整，但體內即將作用的振動彈卻已經在進行最後的倒數。
「抱歉啊，只是我除了破壞甚麼都不擅長。」帕羅蒂亞聳了聳肩，望向自己逐漸修復的手臂。「我其實也很擔心你真的硬到我咬不動啦，但是被紅燐砍過的機械，要說沒受損是幾乎不可能的，畢竟壞械流可是天下無敵的對械破壞術。」
「但妳卻沒能破壞我的手臂。」
「對，要不是你始終在避免用其他部位接觸到紅燐，我也不會這麼果斷地用爆轟炸掉自己一隻手。我的攻擊並不是沒有效果，而是你的修復能力，高過壞械流的破壞速度。」
「甚麼時候發現的？」
「早在婚禮時我就開始好奇，你們每個被砍到，卻一副不痛不癢。當時我不知道你們全都是機械，還以為是真的有甚麼妖魔鬼怪作祟。沒從一開始就使用壞械流，完全是我天真的誤判呢。」
帕羅蒂亞一派輕鬆地替手槍補充彈藥，甚至沒有正眼看著前方。
「不能怪妳，人類本來就是很可怕的怪物，難免機械會被嚇著。」
「普通的M.O.E.哪怕在械轉換的強化狀態下，以剛剛的傷害深度早就已經足夠爆炸個幾百次了。即使不是很清楚那再生能力是怎麼回事，但是不做到徹底從切斷面侵蝕或是內部的廣面積破壞，似乎都還太便宜你啦。」
「哈哈哈……很精準的直覺呢。兩百年以來的責任，也就到此為止了。」
「喂，不要忽然講些唐突的東西然後就這樣爆炸，我們的經費跟票房一定不夠印下一集的耶！」
「在漫長的歲月中，我的家族一直……看守著……械王的秘密。」
牛人的身體逐漸崩解，感受到危險的機械蠅紛紛從身體的破洞急著竄出，但沒等到牠們能夠逃脫，振動彈一齊發出的高頻率共振便將牠們無一例外地分解成細小的粉末，老人幾乎只剩下一顆頭顱勉強掛在脊椎上，像顆樹上的蜂巢。
「說快點啦！」
「答案……遲早會……」
他沒能來得及說完遺言，枯槁的頭顱摔在地上，灰飛煙滅。彷彿哀悼著老人的逝去，傾斜著壓在通道口上的雕像，竟從眼裡流出鮮紅的血。流淌的紅色河流滲入碎裂的牆面，竟讓整面牢固的石磚崩塌倒下，本該損毀的照明設施恢復了部分功能，在磚牆裡側的通道內點起整排的火炬，簡直像是在對著她招手一般。
「這個到底是……」
幽暗光線所引領向的深處，數層樓高的鐵門矗立在數以千萬計長柄兵器的盡頭，儘管從未到過此地，卻讓帕羅蒂亞感到一股莫名的熟悉。門上刻著複雜的算式與暗碼，在符號與亂碼的終點，有著一道小小的數字鎖。
她輸入了八個0。
但我錯了，根本不可能有盈餘的。
五、Assholevania
一面厚實的牆，將求之不得的自由空氣，阻擋在臭襪子忘記送洗的惡臭空間之外。
沿著玻璃窗角落結網的蜘蛛，牠的網又黏到一隻蒼蠅。帕羅蒂亞只能眼巴巴地看著一隻其實不是昆蟲，卻常被誤以為是昆蟲的節肢動物炫耀著自由。任何微小的動靜都可以是激怒她的理由，她望著牆上張貼的「研究區塊內請保持清潔」標語，就連警示標記都是用文具店最便宜的黃色亮光膠帶貼上去的。電視還開著，正在重播不知道看過第幾次的「新科學妹妹」。
「它是活的！喔，上帝，我造就了一個多麼可怕的怪物啊！」
「哥哥……我最喜歡哥哥了……」
看著螢幕上女演員浮誇的臉部肌肉，帕羅蒂亞這才發現自己完全可以背誦整個劇本。
「你下一句會說『看在老天的份上我得毀了這個萌系的惡魔』。」
「看在老天的份上，我得毀了這個萌系的惡魔！」
「『如果你毀掉我，你這死肥宅就沒有妹妹了』。」
「如果你毀掉我，你這死肥宅就沒有妹妹了。這樣真的好嗎？」
「喔不……我都做了些甚麼……」
畫面中的孤僻科學家脫下了褲子，抱住那用人類屍體拼湊成的妹妹，帕羅蒂亞哈欠連連地將視線轉回天花板上壞了一個燈泡的照明燈，五根細長的金屬針，牢靠地插在麻木的四肢與胸口，像是被收藏在玻璃盒中的昆蟲標本動彈不得，只要她嘗試掙脫，角落的儀器便會透過金屬針，對她的身體施加能簡單解體一般M.O.E.的電流。房間的另一端收納著部分正在研究的M.O.E.殘骸，漂浮在像是水族箱的研究槽裡，某具殘骸的臉上還留著機能被停止前的驚惶。
倒是非常諷刺。
迪特里希走進研究室，刻意避開帕羅蒂亞怒氣沖沖的眼神。
「事情完全失控了，我今天就得讓妳離開。」
「從一開始就不在妳們控制中吧？」
「好吧，我承認。」
迪特里希對著一旁正發出嗶嗶聲的複雜儀器思索了數秒，接著狠狠地將它踹倒。
「妳想動手的話，警報系統馬上就會啟動喔。」
「安心吧，局內94樓以上的警報器跟監視器全都只是金屬模型。」
「我要申訴這爛組織，賤人。」
「麻煩的事情還是放棄吧，服務專線只會把妳接到一個永遠忙線中的答錄機，而且扣撥打者的通話費。」
「幹得好啊，就只差多制定幾條『辣椒水有益肛門法令』，貴局就可以在任何時間強姦民眾的屁眼囉。」
金屬針甫從身體拔出，帕羅蒂亞便粗魯地拔去背後五顏六色的儀器管線，從床上跳下。
「身體的狀況還可以嗎？」
「妳是記者嗎？」
「媒體沒有我們想像中那麼愚蠢，它們已經從良好合作關係，轉而追著管理局的尾巴跑了，長羅川養出來的人總歸是嗜血的。」
「妳們也該為造就這幫王八蛋負點責任啊。」
「我承認，但──」
「說得好像很不得已似的。」
帕羅蒂亞的瞳孔瞬間閃過一絲兇惡的光芒。
「我有必須堅守的立場。」
「那麼說說看，妳他媽祖宗十八代堅守的立場，把我的宿主怎麼了？」
迪特里希面對這咄咄逼人的質問，先沉默數秒，才用謹慎的表情開口。
「薛先生目前行蹤不明，只知道有貴軍團的副軍司陪同。」
「嘖，那傢伙又在賣人情嗎……算了，先從妳開始吧，為什麼要攻擊我們？」
「其實我也是剛剛才有了些頭──」
「剛妳個頭啊！」帕羅蒂亞激動地將迪特里希打倒在地。「這拳報妳的一槍已經算便宜啦。」
「來商討一下逃跑對策吧，今天下午，管理局就要把妳冷凍起來，交託給凰炎集團。雖然沒人清楚她們打著甚麼算盤，但不搞些破壞的話，我會過意不去的。」
迪特里希確認自己的鼻梁沒被這突來的正拳打出窟窿，這才鬆口氣。
／／
管理局百樓以上的區域，平常並不會有人來閒晃，也因此本來不該從研究區被放出來的帕羅蒂亞，得以明目張膽地在辦公室裡喝著咖啡。空調的設定被調到個位數的溫度，像冷藏庫一樣的使人感到惡寒，帕羅蒂亞主張不這麼作就很難使情緒沉穩，像是個暴虐的軍閥，佔領這個只剩魚缸跟咖啡機保有價值的小房間。
「也就是說，妳會對我採取攻擊，是因為觀測眼得到錯誤的視覺資訊，很有意思嘛，這是哪門子的名人外遇理由？」
帕羅蒂亞把兩隻腳都放在桌上，維持著相當不雅的兩腳椅姿勢翻閱著迪特里希的紀錄報告，她這才注意到角落的回收垃圾箱裡棄置著寫有「為民服務」的小掛牌。
「是的，我當時看到的，是已經變成怪物的薛先生，還有拋下人類屍體，完成械轉換的妳。」
「沒自信擋住我，所以就來陰的是吧……真抱歉，我因為少了那百分之十七的械進化細胞，身體有點缺陷，所以即使有足夠的能源提供也沒辦法械轉換，非得有宿主的骨架做支撐才行。」
「那樣的狀況下，我還會有空思考這些嗎，況且妳沒有告訴過我吧？」
「妳又沒問，動手打人的傢伙，就少擺出那張不得已的無辜表情。」
「我嘗試調閱當時的資料，但是醫院在那之後就被炸毀了，沒有留下任何紀錄。」
迪特里希拆開一包魷魚乾，化學加工零嘴的味道飄滿房間。
「妳們是不是每次出大包都會沒紀錄啊，該不會哪天不小心發射飛彈也會沒紀錄吧？」
「這不是我插手就有用的事情。當時如果不是海爾娜出現，恐怕我已經傷害到薛先生。」
「甚麼啊……別害我間接欠那兩個傢伙人情好嗎？」
「聽起來妳不是很喜歡她們。」
「海爾娜那個孬種在醫院做了些甚麼？」
「與產生錯覺的我發生交戰。」迪特里希脫下披風。「這是當時留下的傷勢。」
迪特里希的肩膀關節處有著淡淡的撕裂疤痕，明顯地可以看出以疤痕為界的手臂與身體膚色並不同。
「哇，整隻手被炸斷耶，恭喜啊。妳宰掉她了嗎？」
「不知道，我光是把妳帶出來就自顧不暇。」
「我倒是挺意外那個廢物可以傷到妳……所以妳是怎麼恢復的？」
「大約在發生異常的半小時後，體內細胞就自行把問題排除。」
「竟然用掉三十分鐘，還真誇張。」帕羅蒂亞將坐姿扶正，假裝很認真地望著迪特里希。「因為妳是比較落後的二流機型，所以免疫系統差得可憐嗎？」
「這問題非常失禮，總之先試著打開觀測眼，我想知道妳的狀況。」
「很耗電耶……」儘管帕羅蒂亞露出困擾的表情，眼睛裡的機械紋路依舊浮現了出來。「正常運作，不過連妳養的魚都是機械，是有孤單到這樣嗎？」
「那是梅丹佐前陣子送我的樣本，多虧她提供妳的規格資料，在協助妳的身體自行修復時，多少派上些用場。」
「這怎麼說起來，都是偷拍吧……」
隨著帕羅蒂亞嘆氣，眼中的紋路也快速消退。
「目前推測是因為空氣中的機械細胞，對接觸的物體發出錯誤的電子訊號。人類的屍體會突變成怪物，而M.O.E.則會失去正常的感知能力。雖然入侵M.O.E.的話，會在短暫的時間內被排除掉，但只要像妳這樣的強悍個體產生幻覺，就可以導致整座城市陷入混亂。」
「妳當真認同這狗屁說法？」
「怎麼可能，改變神經訊號可不等於有辦法連身體構造都改變。我並不相信長衛研給出的資料，但顯然現在的我沒辦法說服任何人。」
「梅丹佐怎麼說？」
「她也是一問三不知，現代科技沒辦法完整分析我們的構造，只能從事件的結果回推。」
「目前M.O.E.只有妳出問題吧，妳真的有打算反省？」
「怎麼可能反……不對啦。這讓我想到一個故事，平陽有個縣令──」
「等等，那個是啥鬼地方，縣令又是甚麼？」
「東朝某個行政區的古地名跟官名吧。」
「為什麼連這都知道，該不會是想打大陸市場吧？」
「之前被調職到鎖國線上九年，多少可以聽到些有趣的故事跟鄉里傳說。」
「那妳會用回收紙箱做水餃嗎？」
「略懂，我還知道怎麼用色素漂白死豬肉。」
「這勾當在長羅川就有。」
「好像也是。」迪特里希在空中彈了下手指，照明隨著熄滅。「這位縣令叫做朱鑠，個性殘忍嗜虐，而且仇女情結相當強烈。」
「在萌系輕小說裡出現這種突然的老故事真的好嗎？雖然可能寫得比其他部分都精彩就是……」
「每當他審理有關女性的案件，就會特別嚴苛，施予過當的刑罰與傷害嫌犯。但他卻絲毫不覺羞恥，甚至自詡是個不為女色所動的清官。就在他任期做好做滿之後，攜家帶眷轉調到了外地。在路上投宿的旅店，有座用鎖層層封住的樓房，老闆說因為鬧鬼，所以不敢打開。」
「等等，這是鬼故事嗎？」
「我關燈又不是要省電費。」
「會被嚇到的只有妳吧。」
「我也才不怕鬼，回到故事，朱鑠聽說房內有鬼，於是興起好強的本性。」
「這種連女人都殺起來不眨眼的，肯定也不信邪。」
「是啊，他把妻小另外安置，自己住進鬧鬼的樓房，當天半夜，一個戴著大紅帽的白鬍老人敲門走進房間，向著朱鑠行禮。」
「中國聖誕老人？」
「聖誕老人不會找壞孩子吧？聖……不對，白鬍老人跟朱鑠表示，自己乃是土地公，算是種保護當地的神明，因為難得遇見貴人，正是消滅群妖的好時刻。朱鑠心裡沾沾自喜，便要求白鬍老人先離開，不久後果然出現白面鬼與青面鬼，齜牙咧嘴地襲擊過來。」
「這些鬼的顏色都比較鮮豔呢，是因為色素吃太多吧？」
「朱鑠向來勇猛過人，見到有鬼二話不說，拔劍劈砍，輕易地將兩名惡鬼給斬殺倒地。最後又來了個長獠牙的黑臉鬼，想當然也是一劍封喉。當時已經快要天亮，朱鑠洋洋得意叫來店主想炫耀自己的戰績，誰知道當店小二門提燈一照，倒在地上的竟然是他自己的妻小。」
「然後他就死掉了？」
「當場拔劍自殺。」
迪特里希打起哈欠，替自己倒杯熱麥茶，開始慣例的加方糖動作。
「完全陷入鬼的把戲呢，他有考慮過旅店老闆的心情嗎？」
帕羅蒂亞用瞳孔中的光線照著手指，讓牆上的大狗吞食起楚楚可憐的兔子。
「是這樣沒錯，雖然當下我也覺得有點詭異。」
「甚麼怪異？」
「如果是妳的械轉換型態，照理說我是不可能打穿裝甲的。而且為什麼只有我出現幻覺呢，似乎不能歸因在妳胸部太扁不受影響吧？」
「也是，有海爾娜那廢物在的話確實不能……等等，這跟我的身材有甚麼關係！管理局的研究團隊有無能到甚麼都沒辦法分析嗎？」
「我也希望能得出些甚麼，但人員的質沒辦法跟以M.O.E.為團隊主體的長衛研比啊。」
「那為什麼不乾脆點加入她們就好？反正妳留在這裡也沒前途。」
「長衛研雖然號稱是獨立的學術單位，但是對凰炎財團的要求也不能隨意拒絕，畢竟領頭的四所大學中有半數接受凰炎的贊助。儘管我對從死亡商人轉型的企業毫無好感，但是結果論上，長衛研既然比我們更先做出初步的分析報告，對M.O.E.的危害性總是後知後覺的管理局就注定要受人宰制。」
「到這種時候還在思考推卸責任跟政治角力，妳們其實半斤八兩啦。」
「我強烈反對過，但副局長為首的貓派接受凰炎的提案，解劑的製造與降雨噴灑費用將由凰炎全額負擔，但是我們得向長衛研交出手上的M.O.E.作為共用研究樣本。」
「那是鷹派跟鴿派吧，哪來的貓派，為什麼是我要吐槽妳啊？」
「貓派是既得利益的老渾球們，打死不肯讓出椅子之後自成的肥貓派系。」
「這麼簡單就讓步？」
「凰炎會與市政府的審查部門『溝通』，讓今年管理局的預算增編案順利通過。」
「妳怎麼知道這種鬼事情，我以為妳的長官恨妳。」
「人類沒有半樣嘴巴守得住的秘密。」
迪特里希再度輕揮手指，室內恢復了照明。她的視線飄向掛在牆上的斧槍，那本來是象徵著身為士兵楷模的武勳，卻不知在何時變得如此沉重。
「凰炎就這麼有自信能解決問題嗎？」
「想必也另有打算吧。對他們來說，獲得M.O.E.的管理權，擁有比承接爛攤子的損失還要多的利益。」
「那麼暫且當作他們真有法子清除VT病毒，那還有甚麼需要我……啊，帶原體呢？」
「我不相信凰炎，就這麼簡單。確實對策已經製造出來，但那並不是根除病毒的方法，這點他們肯定不會笨到忘記。」迪特里希的神色凝重。「那只是緊急處理用的解劑，把人工改造的機械細胞用降雨散播，發出訊號來強制停止作用中的VT病毒，但只要還有老巢在，事情就不會結束。更何況能干擾VT病毒的訊號，對我們也會有嚴重的傷害。」
「干我屁事，不要因為我沒有械進化細胞就讓我去淋雨啦。」
「洗衣板，妳的同理心呢？」
「這種話從妳嘴裡說出來，還真好意思。」帕羅蒂亞拍著頭。「妳想上哪找，這座城市的治安死角，比炒地皮用的重劃區還多耶。對耶，放著變成怪物的死人不管，讓房價自然下降好了，這樣搞不好我這輩子也買得起一棟透天。」
「妳到現在都還打算置身事外嗎？」
「不然妳繼續說，等我覺得跟自己有關係時再看看囉，更何況搞不好沒有老巢，下完雨就大家可以回家囉。」
「妳相信？」
「我誰都不相信。」
帕羅蒂亞打了個響亮的哈欠。
「怪病的來源，我想得往荒廢的舊墓地尋找。」
「那邊早鎖起來了吧？」
「包含局長在內的三十七名搜索隊員，在東北區的地下墓地失去聯繫。」
「哇，真是禍不單行耶。」
「長羅川市有著被掩埋的舊區，知道這件事的人並不多，我也沒實際去過。地下墓地與被掩埋的舊市區，原本隔著幾道年久失修的牆，但是在三年前的崩塌之後，就因為安全考量而永久封閉。長羅川市C區沒有墳場可以供居民掩埋，也是這個原因。」
「那怎麼想都是市政府的社會福利措施不好……會特地跑去被封閉的地方找人，想必心裡早就有底吧？」
「局長瞞著我們不少事情。」
「不要賣關子，妳這習慣太差，再賣下去我就不錄了。」
「傳說中，兩百年前，曾經有一架械王被埋葬在長羅川市的地下。」
帕羅蒂亞的坐姿回到端正。
「……我家裡瓦斯忘記關。」
「曾經待過北方戰線的妳，不可能對這個詞半點印象都沒有。」
「我一直都把這當成笑話而已耶，妳知道嗎，尼貝龍根戰爭時期，存在著完成二度械進化的M.O.E.。」
「稍有耳聞，我曾經看過部分的殘骸，被燒得整個焦黑融化，看不出原本的機能。」
「讓妳感到掃興可真是抱歉。即使是那傢伙，最後也因為過度進化而自毀了，我們的進化是有極限的。」
「是啊，透過進化而成為『械王』，本來就是個假情報。」
「欸？」
「械王並非現代M.O.E.能夠進化達到，而是M.O.E.衰退前的高峰。」
「我讀書少，妳不要騙我。」
「這不是玩笑，根據《貝斯特弗蘭德見遊》，劍、刀、槍、斧、射、拳，以及盾，共七架的械王，擁有最原始的械進化與械轉換，兩百年前確實存在過。」
迪特里希將視線轉向掛著斧槍的牆壁，像是那裡有著些其他的東西。
「那是哪門子的書，好像在哪裡有印象……」
「妳知道這本禁書嗎，這是我還小的時侯，在水下圖書館……啊啊啊不小心透露出年齡了……」
「沒啥，大概只是對菜市場名起反應而已。」
「是這樣嗎，我倒認為這名字挺稀罕的。貝斯特弗蘭德是個敢言的知識份子，在書中記錄不少當時M.O.E.的社會結構與文化，可惜他只活到三十六歲，這本書的後半部是他的親友完成的。」
「因為知道太多事情，所以被弄死了嗎？」
「這個嘛，他是個同性戀，在那個年代，同性戀是要被餵鱷魚的。」
「愚蠢的年代。」
帕羅蒂亞忍不住咋舌。
「根據書中的記載，械王的思考單元在掩埋前被抽離掉了，但如果她的身體尚未完全分解，那麼我想確實有機會造成危害。」迪特里希拉長微彎的嘴角。「她的軀體夾帶著大量當時無法處理的瘟疫病毒，被永久封在長羅川市的地底深處。」
「那為什麼妳第一時間沒想到？」
「正常會去懷疑到這個可能性上頭嗎，如果沒有特殊的保存處理，我們的身體連半天都不到就會完全瓦解，況且兩百年前的她，並不帶有讓人死而復生的病症。我只是提出這個可能，實際上還是得出賣妳去送死，才能知道推論是真是假。」
「又在偷看劇本。」帕羅蒂亞哼笑出聲。「雖然不知道那些情報是真是假，也不知道為什麼妳會這麼想，不過我一律拒絕。」
「我能依賴的只有妳。」
「我他媽才不在意管理局的私務，不要只在搞砸時才說得好像事情要大家一起分擔一樣，被依賴的不是我，而是壞械流。既然有能瞬間制服我的破壞力，為什麼不是有抗體的妳來做這件事情？」
「雖然我不用被冷凍，但如果凰炎操縱的市府方提出合作請求，我無法抽身，既然管理局被抓住把柄，也就失去談判的空間。這些老害不會了解M.O.E.是多麼貴重的資源，也不可能學會尊重妳的人權，畢竟在人類的眼裡看來，我們就只是機械。」
「就只是，還真敢說啊。」帕羅蒂亞憤怒地重拍桌面。「所以初音未來就只是個軟體，這樣的說法也行嗎？」
「老樣子吧，人類就是萬物之靈，其他的萬物就只是萬物。另一個不能把妳交出去的原因則是，記得因維爾嗎？」
「那個二流的導演怎麼了？」
「他的經費贊助來自凰炎旗下一個自稱想保育劍齒虎的機構。」
「……沒有人發現劍齒虎早就絕種了嗎？」
「凰炎可能想引起騷動，讓管理局失勢。我不能確定他們和這次事件的關係到底到甚麼程度，但如果這也在計畫之內，簡直像白癡在玩遊戲一樣。」
「搞不好這背後真的有個白癡在玩遊戲啊？」
「那是不可能的，管理局在對於M.O.E.的價值判斷上，已經逐漸被時代淘汰，不可能跟上他們採取動作的速度。」
「為什麼想要M.O.E.，卻又要先把我們汙名化？」
「因為我們的個體威脅性，遠超過人類，簡單說就是兵器。先貶低M.O.E.的族群價值，低過人類之後就可以用物品般的價格來收購。」
「妳替這種他媽的狗屎組織工作，眼睜睜等著被利用，現在又想連我也拖下水。」
「……這很複雜。」
迪特里希看著已空的茶杯，陷入沉思之中。或許她不是真的在思考該怎麼辦，只是忍受著時間的煎熬，期盼解答會自然出現。
「就像剛剛的故事，因為對自己過度信賴，結果就是對現在的狀態深信不疑。我是不知道妳們哪來這麼多不得已，但在我看來，即使出發點是好的，卻也一直在往偏激的路走不是嗎？愚民也好，檯面下周旋也好，多虧那自以為是的『正確』，而替他人帶來困擾了，就像兩個扯著布偶的小孩，誰也不想放給誰。如果布偶有感情，妳覺得誰會是它的主人？告訴妳答案吧，那隻布偶進化成了墮天地獄獸，害獅子獸被殺死啦！」
「獅子獸太便宜了。」
「如果就只是用這種想法來衡量的話，只會有更多人難過的。妳跟老姐一樣，總是把東西放在天秤上，然後不斷的犧牲與切割，但等到她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是倒在行刑場上的事情。」
空空如也的茶杯仍在桌上微微滾動著，迪特里希這才發覺自己的身體在發抖。
「哪來的不得已……嗎？」
迪特里希的神情看上去有些哀傷，她依舊保持著空虛的笑容。
「我們都是機械，委屈的表情不足以說服我。我既不喜歡人類，也不想被別人當成籌碼玩政治遊戲。」
「就當作是為了兩個種族之間的和平？萬一那真的是滿載著生化武器的M.O.E.，只有妳──」
「我才不在意，有甚麼規定說可以做到就非得去做嗎？」
「地表上可能會從此不再有活物。」
「那就等人類都死光了，我再來問老祖宗給不給再就職吧。」
「妳的宿主也是人類。」
「那不是妳可以用來威脅我的條件！我原本就擁有的東西，不需要任何人來施捨！」
「那麼『只有背景的廢物富二代』呢？」
迪特里希的語氣相當誠懇。
「除此之外還有呢，那三個重要的字？」
「對不起，我的自以為是讓事情變得更糟了。」
「就這樣吧。」
帕羅蒂亞勉強地點頭同時，迪特里希忽然起身跳過桌面，滿懷感激地將她給撲倒在地，搓揉起那胸前可悲的平原。
「謝謝妳啊啊啊啊洗衣板，就是這平坦的身材才甚麼都放得下！」
「等等等等等等妳在幹嘛啦！妳很肥耶，不要把那兩顆噁心的球壓上來！再對我的身體有意見的話我會反悔的！」
「太好了，洗衣板還在。」迪特里希聽起來像是快哭似的。「我好擔心因為這次的失誤，會不會真的就完蛋了。」
「接下來怎麼打算，先說好我可沒打算被交到誰的手上，如果計畫讓我不爽的話，就罷工。」
「妳今天氣勢凌人耶。」
「下次換妳被人在胸口打個坑出來試試看。」帕羅蒂亞站起身，她這才注意到魚缸旁有個被朝下蓋著桌面的老舊相框。「這上頭的小孩是妳？」
「M.O.E.的幼年只有五到七年的時間，我就只剩這張照片可以懷念青春。」
「好吧，不會過問妳年齡的，可以逃走了嗎？」
「要是現在讓妳逃走，就算在管理局的責任範圍內。」
「意思是等到我被當成冷凍生鮮移交出去，上凰炎的運輸車才能逃。哇，多麼聰明的逃脫方案啊，這是胡迪尼還是大衛考柏菲秀嗎？」
「不用擔心，我會安排人員對運送隊伍進行干擾，讓妳『不小心』被解凍。以紅燐的鋒利程度，即使是炎凰集團的特製貨櫃，應該也無法抵禦從內而外的斬擊。」
「紅燐又不是說拔就拔。」
「可是我想不到更好的破壞方式。」
迪特里希不負責任地攤手。
「那之後呢？冒著隨時被破壞的可能性，被管理局追殺，受市政府通緝，就跟我的宿主一樣嗎？」
帕羅蒂亞苦笑著。
「是的。會準備給妳兩把德連塔夫開發的對械用手槍『資本主義』，裝填42振動彈，以及對械用裝甲服『既視感』。『既視感』內藏有小型的發電機，可以延長妳活動的額外時間，左手肘部分藏有特製對裝甲刀『法律』，光這一把的造價就貴過衣服。」
「呃，所以說這叫『資本主義』跟『法律』的東西可以殺人？」
「盡量不要弄壞，『資本主義』跟『法律』是很昂貴的，本來是大人物的玩具。」
「聽得出來。」
「這些東西請記得從隨行的護衛人員身上搶奪，需要的資料、關卡通行證也都準備好了，避免讓自己陷入危險，有甚麼進展隨時與我聯絡。」
「要是我不小心掛掉，妳能替我照顧宿主，保守好秘密嗎？就說我被人睡走，或是……我也不知道啦，總之靠妳亂掰啦。」
「為什麼，妳不打算先去尋找薛先生會合嗎？」
「鬼才知道那傢伙在哪，等找完都天黑了，還是讓他好好的休息吧。畢竟他跟我不同，只是個平凡的人。」
「先說好，為了這座城市，我不會吝嗇犧牲任何人，哪怕是妳，甚至是我自己。」
「這當然知道，但是妳都鞠躬哈腰了。」
「這麼簡單就說服妳？」
「這世界上有很多人，到死前都不知道怎麼道歉的。」
同一天下午的四點三十九分，凰炎集團移送疾病樣本的運輸車不幸遭到黑色的高級車衝撞，本該遭到冷凍的樣本由於設備損壞而逃脫。
聽著緊急廣播中的消息，似乎還有女性管理官的衣物與配槍被搶奪走了。迪特里希對這樣的發展很是滿意，她取下牆上的斧槍，如釋重負地望著桌上的黑白照片。照片中，有著陽光般笑容的農村夫婦環抱著年幼的自己。
她希望自己還記得「初衷」是甚麼。
／／
準時的日出，定期的降雨，分秒不差的日落。夕陽染黃河岸邊久未修剪的草皮，不遠處，赤著足的孩子正與瞎眼的灰色骯髒小狗玩耍。河面上的浮標動也不動，老人躺在他舒適的折疊椅上，悄悄地聽著河水流動的規律，彷彿那數十年如一日的歲月，伴隨著都市的回憶緩緩淡去。
根據口耳相傳的故事，很久以前，長羅川市裡頭確實有過這麼一條叫做長羅川的河流，但曾幾何時被分割成為人造的景觀河道，家園變成數字與編號的一部分，就連天空也被人造的屏障遮住，取而代之的是電子投影而成的景色。打從老人還正值跟三五好友抓小鳥玩耍的年紀時，記憶中的天空就已經是鋼鐵的溫度。
「1700整點快報，持有武器的女性連續殺人犯依舊在逃，特徵為黃眼赤髮的十來歲少女，平胸。市政府與管理局初步推斷，犯人可能藉由長羅川第十二景觀河道逃往下游，如有市民發現可疑人物，請立即通報就近的治安單位，接下來繼續回到聽眾點播，為您帶來經典的〈太空彈〉。」
他閉上雙眼，收音機的雜訊有些惱人，但買新的畢竟太昂貴。
啪唰。
有甚麼生物咬住魚鉤，在水面下翻騰著。老人從渙散狀態之中回過神，抓緊了釣竿，開始奮力地拉回釣線。
這魚的重量少說有個三四十公斤以上，以淡水魚來說絕對是個能在地下拍賣會上換個高價的大獵物。
獵物還在掙扎，將平靜的水面攪得嘩啦嘩啦的響著，濺起的水花逐漸向河岸靠近，老人使盡力量將釣竿向後一拉，河水中的生物也隨之跳出水面。
正確來說，是站起身來。
「……呃，你好啊。」
少女滿臉尷尬地拔去插在鼻孔裡的魚鉤，由外力撕裂而造成的傷口竟然迅速地癒合。黃色的雙眼如暮色般深沉，水珠沿著她酒紅色的長髮滴下，比起夕陽的餘暉更加動人。
「難道妳是……」
「我是鱒魚，初到貴寶地還請多指教。」
從河中被釣起來的少女先是用單腳跳的姿勢甩去耳中的積水，接著便邊哼著口哨邊走上河岸離去，留下啞口無言的老人愣在原地。
隔了一晌他才意識過來，將釣餌重新綁上魚鉤，拋回流水之中。
「活這麼久，終於釣到女人了……」
他不爭氣地流下感動的眼淚。
／／
經過約半世紀的時光，在越來越多的年輕勞力，搬往市中心追求競爭力之後，長羅川市C區外圍的地帶早已化為一片荒蕪。不像南方降雨豐沛的農業特區，北邊由D編號以下的外環區，戲稱為荒野也不為過。
「沒電也沒網路，這地方真的能住人嗎？」
將防水雨衣晾在斷裂的電線桿上，帕羅蒂亞抖開防水膜包覆過的地圖，怎麼確認也無法置信，眼前的斷垣殘壁竟然也叫做住宅區。循著圖上的指示，眼前的道路應該是通往舊墓地的最短路徑，但別說是告示牌，就連道路都被埋沒在垃圾與倒塌廢屋的瓦礫堆之中，放眼望去只有各式各樣的廢棄物，每當晚風輕拂，便會吹起一股餿水般的臭氣。
「屯物症嗎，這簡直是可以做電視特集的程度……」
她踩過地上的老鼠骨骼，發出清脆的碎裂聲。街道旁照理說應該是孤兒院的建築物，也只不過是四面搖搖欲墜的牆壁上頭罩著一塊沒釘穩的鐵板，像個廉價的骨灰罈。
「阿姨，妳要陪我玩嗎？」
童稚的嗓音叫住帕羅蒂亞，原來是方才與瞎眼狗玩耍的孩童。
「真抱歉，我還沒到被人喊阿姨的年紀，要玩球的話別靠近這裡比較好喔。你知道這附近的居民都去哪裡了嗎？該不會是出國深造了吧？」
「出國深造？」
「啊，小孩子不懂那個人渣的笑話，別管我。」
「嘻嘻，想知道的話我會說啊，只要陪我玩的話就告訴──」
「別裝蒜。」帕羅蒂亞提高了音量。「小孩的腳程有這麼快嗎？」
「我……我是騎腳踏車……」
「這種路面，你倒是用腳踏車騎進來讓我欣賞一下，豪洨也該有點限度啊！」
小男孩先是低下頭沉默一晌，接著便露出猙獰的凶狠神情，張開皮膚下昆蟲般鋸齒狀的口器，朝著帕羅蒂亞撲去。
「既然讓妳發現，那就──」
「是是，『就不能讓你活下去啦』。」
帕羅蒂亞靈活地彎下腰，輕而易舉地躲開迎面襲來的尖銳大顎。外表逐漸變異的男孩滾了兩圈，東倒西歪摔在瓦礫堆中，他因為不甘而從口中發出威嚇的摩擦聲，但槍聲蓋過他的恫嚇，在他身旁的地面揚起飛散的瀝青塊。
「嘎啊啊啊啊啊……」
「把牙齒收起來，小螞蟻，這可是把真傢伙！」
德連塔夫公司專門生產各類以破壞M.O.E.為目標的軍事配備，儘管「資本主義」的外觀，不過就只是有著略長槍身的普通手槍，但無論是人或M.O.E.，一旦振動彈進入身體組織，都得一視同仁地被瓦解成面目全非的渣滓。
「打……死我……」
男孩突然用頭顱撞擊起地面。
「欸欸，現在是換演哪一齣啊？」
「如果我不死掉的話，就連妳也被我吃下去的……」男孩的複眼流出著綠色的血液。「已經吃了好多……就算心裡不想要，但就是忍不住……」
他歇斯底里地用雙手刨著地面，褐色的剛毛從表皮下刺出，使他痛苦的神色更加畸形扭曲。
「尋死可沒有這麼輕鬆，這地方發生甚麼事情？原本就這麼破爛嗎？」
「我甚麼都沒有做，就只是跟大家一起等賽希露的生日蛋糕，第一次吃到蛋糕很高興，她要我們閉上眼睛，然後就甚麼都不記得，然後就開始吃……」
「我知道了。」帕羅蒂亞制止哽咽的男孩。「這只是一場夢而已，把眼睛再閉上一次，姐姐會用魔法把你送回去吃蛋糕的。」
「真的？」
「美少女是不會說謊的。」帕羅蒂亞走近不成人形的孩子，蹲下身用左手蒙住他無法開闔的複眼。「才怪啊。」
她站起身來，抽回剛用來殺人的手，默默地看著男孩的身體一點一滴地從內部崩壞。受到電子訊號的侵蝕，體內異物被破壞殆盡的軀殼，像是被抽走氣的皮球，最終瓦解成一張破爛的人皮與無數的灰色粉末。
一聲長吁，隨著風飄遠，帕羅蒂亞對於沒能把資訊問清楚而有些苦惱，也許繼續逼問下去會有些收獲，但她終究辦不到。徒留下更多的困惑集結成陰霾，籠罩著她的思緒。
「降雨後依舊變異，還是說……啊啊，懶得動腦啦，果然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會覺得森羅那渾帳也是有優點的。」
「轟龍，這是怎麼……回事？」
顫抖的聲音聽起來分外熟悉，回過身去，海爾娜站立在餘暉照映的街道口，她望著帕羅蒂亞身後的屍骸，夕陽將她的背影拉得很長很長。
「欸，又是妳？」
「因為擔心所以回來看看，想不到神還是將他給帶走了，為什麼……」
憂愁與懊悔寫在表情上，海爾娜的眼神有些茫然，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出此刻的複雜情緒。
「打住，別演給我看，妳那好吃懶做的神只會收善款，不會殺人。」帕羅蒂亞指著地上的殘骸。「妳認識這小傢伙？」
「他是孤兒院裡的孩子。這裡是降雨不含解劑的區域，得由專員來噴灑。我擔心藥劑會影響發育，孤兒院的孩子們在昨天，就已經先托人暫時帶離了，但是卻發生了這樣不幸的事情。」
「妳這麼剛好沒跟他們在一起也很奇怪，該不會妳就是兇手吧？」
「怎麼可能，孤兒院的經營需要費用，我沒辦法隨時都看護著他們。」
「那──至少妳趕上告別式啦，再晚一點，他就得被送去昆蟲館給小朋友玩摸摸看囉。」
「轟龍，不可以拿生死開玩笑！我們都必須學習尊重逝者。」
「掛了就掛了，哪還有剩下的道理。妳真的是個很扁平的腳色耶，要堅守那些價值觀，留著自己享受就好，別想套用到我身上。」
「如果那樣想的話，每個人都會變得不尊重生命的。」
海爾娜皺起眉頭。
「隨妳開心，這孩子是甚麼時候走丟的？」
「他生了病，或許一開始就沒有跟著大家離開也說不定。」海爾娜的頭低垂下來。「這是神對我的懲罰吧，畢竟曾對祂發誓過，不會再踏進任何泥淖之中。如果我沒有離開的──」
「別再拿那可有可無的神當擋箭牌啦。」
「為什麼要排斥我的信仰？」
「沒興趣，沒必要，也沒實際看得到的好處啊。倒是妳整天掛在嘴上是打甚麼主意，業配嗎？」
「我並沒有那個意思。」
「是是，妳說了算，這樣糾結下去就永遠煩惱不完囉。」
帕羅蒂亞自打沒趣地嘆氣。
「差不多要日落了。」海爾娜輕拍帕羅蒂亞的肩膀。「走吧。」
「甚麼，妳要去哪？」
「別瞞我了，會出現在這裡，就代表妳想要去舊墓地。」
「是沒錯，但是妳跟來幹甚麼，這很明顯是想扯後腿吧？」
「只是避風頭的話，不會全副武裝成這樣的，妳又想自己一個人收爛攤子。」
「喂，剛剛還在自責說不想惹麻煩，現在又喊著要跟，妳這人是犯賤還是做作啊？離我遠一點，妳這滿臉衰樣的傢伙。」
「後悔的情緒，跟必須負擔的責任並不衝突吧，妳的嘴巴跟行為不也是這樣嗎？不替這孩子做些甚麼的話，神也不會原諒我的。」
「只是沒想到妳也要一起去而已。」
「有醫官陪同總是比較方便行事的，而且要是發生意外，我也能夠自保。」海爾娜苦笑。「雖然還是沒辦法從管理局手上保護住妳就是。」
「那還真是謝天謝地我沒被妳帶走。」
「希望妳的樂觀，能保佑我們順利到最後。」
海爾娜在胸前比了個奇異的手勢，向帕羅蒂亞投以和藹的眼神。
／／
窄小擁擠的街道盡頭，垃圾堆緊密相連著，在荒涼小鎮的角落憑空築起一座形如拒馬的小丘。如果不在乎隨時可能解體的腳下危險，對於帕羅蒂亞來說倒還可能有些健行的樂趣，但雨後引起的鐵鏽味香氣逼人，讓沒有防護措施的海爾娜難受地頻頻咳嗽起來。翻過垃圾山之後，天幕的電子訊號也轉黑了，點點星光閃爍在晴朗的夜空之中，映照著草原上數以百計的蒼白色十字架。
「喂，地頭蛇，入口在哪？照理說應該要有人進入過的痕跡啊……」
「有沒有可能是從其他地方進入的？畢竟範圍比我們想像還廣闊。」
「糟糕，一格一格挖地板，順便把草也砍光的時候到了嗎？」
風吹過漫生的雜草，發出沙沙的聲響。帕羅蒂亞困惑地扶著額頭，腳底踩的位置理應在墓地的上方，但原本應該要有的寬敞入口卻消失，留下千篇一律的月光照映著兩人的身影。
「我也好幾年沒有來，記得大概是在往前五步的位置，有個通風口。」
海爾娜話還沒說完，帕羅蒂亞手中的工兵鏟已經深陷入土。她迫不及待地翻挖鬆軟的泥土，搭配上歪斜的笑容，簡直就像是個盜墓竊財的鼠賊。
「真不愧是德連塔夫，就連工兵鏟都磨得這麼鋒利。等等嗚啊啊啊啊我好像挖破別人家的棺材啦！」
帕羅蒂亞驚慌地抽回手中的鏟子，連忙將土堆刨回原本的位置掩埋住棺木。濕潤的土壤中隱約能看見一些在翻掘時意外被切成兩半的蚯蚓，依舊生龍活虎的蠕動著。年久失修的天使像橫倒在草地上，蛀蝕的表面成了昆蟲與爬藤植物的窩，石像碎裂的笑容看上去令人作噁，半點原有的和藹都不剩下。
「外圍區的生活大多都由居民自理，畢竟政府在把公共墓地廢除後，沒有再安排給我們其他的掩埋場與焚化爐。如果不舒服的話，我隨時可以接手。」
「只是好陣子沒做，有點生疏而已。」帕羅蒂亞小聲抱怨著。「是哪個白癡腦筋不對勁把入口埋起來的啊？」
「為了避免居民繼續把屍體擅自棄置在已經飽和的墓穴，所以管理局在三年前為了改善衛生，將墓穴的所有出入口都鎖上並掩埋起來。」
「欸，狗官們也有這麼勤快的時候啊？」
「因為當時正好是選舉期間。」海爾娜聳肩。「那之後就再也沒看過有視察人員前來關心了。嗯……往左前方六步的地方試試看。」
「幹得真好啊。」帕羅蒂亞瞬間懂了些甚麼，她倍感枯燥乏味地朝下一個挖掘點揮鏟。「這裡？」
鏟子猛烈撞擊到硬物的震動穿過手臂傳遍身體，似乎可以聽見肩膀脫臼的關節哀號聲。
「妳沒事吧，需不需要醫治？」
海爾娜的神色有些擔憂。
「沒有求職的鐵板硬啊哈哈哈……讓我休息。」
帕羅蒂亞將手藏回雨衣底下，尷尬地後退讓出海爾娜接手的空間。
「最外層只是普通的鋼板結構呢。」
海爾娜蹲低身體，將手掌貼在鋼板上頭，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怎麼了嗎？」
「沒甚麼，第一層已經被妳砍斷了，好厲害！」
海爾娜將工兵鏟插進斷裂的痕跡，卻怎樣也橇不開損毀的外層。
「被封死嗎？」
「算是出力不夠吧，我好像還是派不上用場啊……」
「要靠蠻力破壞的話，妳還是省省吧。」
聽到蠻力就有些躍躍欲試的帕羅蒂亞，已經伸出了嘗在右掌下的小型砲管。
「不可以，要是用爆轟引燃瘴氣的話，地面或許會崩落的。」
「那就慢慢拿吃冰淇淋的湯匙挖啊，聰明話都給妳說就飽啦。」
「太亂來了！」
「哪有人硬要跟還這麼囉嗦的啊……」
帕羅蒂亞漫不經心地對裂縫揮鏟，卻沒想到竟將底部的鋼板給敲進土壤下的空洞。沉重的鐵塊墜落聲大約經過了三秒才傳回地面，月光照進地底，微弱的光影搖曳著，像是在對兩人招手。
「接下來對空氣成分進行分──」
「掰掰。」
通風口的大小勉強足夠讓一般的M.O.E.進入，帕羅蒂亞一股腦地鑽進入口，四平八穩地落在因為漏水而滿覆苔癬的石磚上。
「這樣太冒險了……」
「不想跟的話大可以回去啊。」
儘管M.O.E.並不需要靠氧氣維生，但理應封閉的地下墓地，卻依舊有新鮮的空氣流通著，甚至是地上的腳印，都在在顯示著近期有人來過的痕跡。
「往左手邊的牆壁上找找看，應該會有照明的開關。」
海爾娜緩慢地以雙手支撐，沿著牆面滑進地下空間。
「地頭蛇還是有點用處嘛，妳是說這個閃紅光的面板嗎？」
「別叫我地頭蛇啦，太失禮了。面板只要直接掀開就可以，之前來過幾次，對於配置稍微有些印象，妳手上不是也有配置圖嗎？」
「有人可以伸手總是比較輕鬆嘛，反正妳這孬種都不要臉地跟過來了。」帕羅蒂亞大言不慚地回答。「呃，這東西需要密碼。」
「試試看八個0？」
「哇，真的可行耶。」
面板在輸入密碼後滑開，發出摩擦的細微噪音，帕羅蒂亞還記得小時候在私塾裡上過的「絕對不要向人類模仿的壞習慣」課程之中，老師是多麼嚴肅地主張不要設些連小學生亂按都可以破解的簡單密碼。
「……我也只是猜猜看而已。」海爾娜看起來也有些震驚。「人類的資訊產品常常這樣設定。」
「壞了嗎……總不可能整棟都壞的吧？」
儘管輕而易舉地打開鎖，開關卻不管按壓幾次都沒有反應。
「我在想，會不會是值錢的電線跟燈管，都被偷去轉賣了呢？」
海爾娜用腳尖輕輕踢著地面上鬆脫的地磚，果不其然底下早就被搬空，她懊惱地用手掌拍住額頭，發出感慨的嘆息。
「沒辦法，把觀測眼打開吧。」
「為了節省能量，還是老實地用手電筒比較好喔。」
手電筒的燈光打開的瞬間，頭頂上的天花板也隨之不安地躁動，翅膀拍擊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習慣了穴居的黑暗，成群的蝙蝠對於瞬間的光亮難以適應，狂亂地飛竄。
「妳果然是來扯後腿的嘛！嗚啊，這些傢伙身上該不會有毒吧？」
「不排除可能性，這個數量有點難以應付呢……」海爾娜將右手舉至空中。「雖然很對不起，但是這裡不能讓步。」
蒼白的電光放出，空中的蝙蝠在奔竄的電流中紛紛墜落，只餘下幾隻零星的還跌跌撞撞地在繞著歪七扭八的圓圈。
「妳到底是醫生還是殺生啊？」
「短暫的麻痺而已，這裡如果讓妳處理的話，這些孩子就直接烤焦了。」
「這句話說出來很假，妳知道嗎？」
「我們沒有牽連無辜生命的權利。」
M.O.E.的眼睛構造比人類來得精細，周遭的環境在得到些微的亮光之後變得清晰可辨認。被任意棄置在角落的腐朽棺材堆積如山，有些甚至只用塑膠袋或草蓆隨意綑綁，就算被當成殺人犯的任意棄屍現場也不為過，看起來隨時都有可能坍塌。
「這種地方，即使有突變的肌肉鯊魚或烏龜突然跑出來，也不是很意外的事情。」
「確實很髒亂呢……」
幾具混雜的白骨橫亙在通道間，上頭的齒痕明顯是受到拖行且啃食後的殘餘痕跡。帕羅蒂亞小心翼翼地跨過地上橫躺著的小型哺乳類們，光是回想著面前坑道複雜的配置圖，就足夠佔據走她所有的注意力。
「腳印的方向是這裡，海爾娜，妳的身體還可以嗎？」
「請不用擔心我，疫苗跟解劑都有帶著。」
「我不是說那個啦，妳走得有點慢。」
「這點相當抱歉，我並不是適合探勘的機型。但至少我相信有人陪伴，妳比較不會做出傷害自己的事情。」
「好像我非得有人幫忙似的？」
「裝傻也騙不了的我的喔，妳是慣犯。」
堆滿白骨的房間密集地分布在狹窄迴廊的周圍，穿過滿是骨骸的長道之後，空間突然變得寬敞許多，悄悄佇立在兩人面前的，是一座約十數公尺高的女性雕像。雕像的雙手分別握著斧與劍，四方形空間內的壁面全是陰沉的單調灰色，不知為何，只有這地方的照明依然亮著，雕像巨大的陰影照在地上有些壓迫。
「『蒼藍的意志將使萬物屈膝』……屈膝是指甚麼？」
帕羅蒂亞端詳著雕像腳下的碑文。
「就是指彎曲膝蓋，將身體重心──」
「……不是問字面上的意思。看敘述似乎是某個舊信仰之中的女神，雖然很明顯甚麼都保佑不到就是。」
「信仰隨著時代也持續地在改變呢……」海爾娜虔誠地對雕像行祈禱禮。「但是只要能讓人感到安寧與被拯救，怎麼樣的信仰都有它的價值。」
「所以神真的保佑著些甚麼嗎？」
「不知道，或許神不會插手也說不定。」海爾娜不好意思地苦笑。「但我想祂一定不能容忍操縱死者的行為。」
「我以為妳對於起死回生這檔事會很高興。」
「確實多少會希望奇蹟發生呢，因為不想看見更多離別，所以我才選擇加入軍團的。但如果死者是以這樣令人哀傷的方式，繼續存在於這世界上，我想只會造成危害與困擾。讓大家難過的奇蹟，就不是奇蹟了。」
「換個想法，如果大家全變成那樣的話，就都很開心了不是？」
帕羅蒂亞自認這問題挺犀利的。
「這個我倒是沒有思考過這麼多……」海爾娜輕拍著額頭。「或許要問問森羅那類擅長思考的M.O.E.吧？」
「那傢伙嗎，雖然還是不太想借用到人情，不過這種時候要是她在就好了，比妳有用得多。」
「妳這說法是指不夠優秀的我是拖油瓶嗎？好過分……」
「是啊。」帕羅蒂亞不耐煩地說著。「我拿妳這種性格的傢伙天生就沒辦法，早點回去也省得我輕鬆。」
「我知道妳是開玩笑的，從以前到現在不都是這樣嗎？」
「嘖，剛剛聽到腳步聲，還想說妳是不是終於肯走了……」
「那不是我的腳步聲吧？」
海爾娜依舊站在原地，表情有些困惑，但就在兩人之間因為尷尬而靜下來的數秒之後──
噠，噠，噠。
硬質的鞋底踩踏石製地磚，發出響亮的踏步聲。最初只是零星的聲響，但隨著腳步聲逐漸接近，數量也隨之增加，簡直像是行軍般的整齊踏步，迴盪在墓穴的通道之中。
「來了嗎？」
帕羅蒂亞伸出舌頭，像條飢餓的蜥蜴舔了舔乾燥的嘴唇。
「先迂迴觀察狀況吧，妳這貿然行動的習慣還是這麼難改。」
「別想命令我。」
整齊的行進聲中隱約出現凌亂的節拍，聲音來自快速奔跑的某種生物。三頭野獸的身影竄過長廊，發出劇烈的喘息聲，漲紅的雙眼從眼窩中暴凸出來，只靠著血管與神經還連在修長的頭顱上。發狂的雄犬群遵循著牠們血液中遺傳而來的野性，撲向了帕羅蒂亞與海爾娜。
「轟龍，背後！」
「先擔心自己吧。」
「全部都朝著妳過去了！」
「對耶……因為我是紅色的所以等等等等等一下啊！」
兩把有著修長槍身的「資本主義」幾乎是在同一時間發出怒吼，振動彈劃破空氣時特有的高頻率聲響讓帕羅蒂亞陷入了短暫的耳鳴。兩頭兇犬的身體被毫不留情地轟成了骨肉橫飛的碎塊，摔在地上拖出了數公尺的血痕。從正面迎上的最後一頭，趁著機會咬住了帕羅蒂亞的左肘，想用下顎的力道將她的手臂硬生生地扯下。
「咬錯邊啦。」帕羅蒂亞絲毫無動於衷。「下地獄去吧。」
銀白的利刃從包覆住左手的裝甲下伸出，刺穿雄犬的咽喉。被貫穿的喉頭發出低沉的嗚咽聲，隨即牠的頭顱便被少女手臂上的長刀給毫不留情地以上下顎作為分界撕裂成兩半，大量的蛆蟲從被扯裂的缺口中湧出，落在地上貪婪地掙扎著。
「不愧是飛龍的同型機，等等，妳受傷了。」
「別在意啦，只是點皮肉傷。」
「是嗎，別逞強比較好喔？」
海爾娜揮去臉上的血汙，大多是被帕羅蒂亞單方面虐殺時的犧牲者給波及到的。
「這種狗是管理局常用的搜救與緝毒犬，當然也可以用來追蹤M.O.E.的味道，我五年前入境時被咬過小腿，真是糟糕透頂的體驗。」
「這倒是第一次聽說呢，不過既然管理局的狗會出現在這裡……」
「那也就代表管理局的搜救隊，十之八九遇害了。」
「妳們的猜測是正確的。這座要塞中已經沒有任何的活物，歡迎來到我的墳墓。」
沙啞的嗓音來自年邁的老人，他瞇著凹陷的眼皮，穿著白藍相間的西裝，拄著拐杖緩緩地從女神像身後的通道走來，禮拜堂的四周通道正好呈現十字形的分布，黑暗之中，全副武裝的管理官們踩著整齊的步伐前進，包圍了兩人，原先英姿煥發的神情早已蕩然無存，他們的雙眼被啃食殆盡，黑色窟窿的眼窩之中，許多雙細小且漲紅的眼睛轉動著。
「原來是要塞嗎？難怪這裡的牆壁特別堅固，好久不見啦局長老頭。」
「聽起來妳還沒忘記，五年前老夫批准妳們在長羅川市生活，現在回想起來，或許是某種孽緣也說不定。」
「隱藏身分的生活很辛苦的。」帕羅蒂亞輕搖著頭。「不過某種程度上，也是多虧有你的放任政策，我才能混得這麼愉快啊。」
「是這樣嗎？」老人生硬地微笑。「是甚麼風把妳給吹來的？」
「我倒是比較好奇，是甚麼刺激過癮的好東西，讓你能玩到忘記回家了？」
「家？咳咳……」他乾嗽著。「這裡就是我的家。」
海爾娜以不可思議的眼神望著瘦小乾癟的老人，那風中殘燭般的身軀看似羸弱，卻阻擋住通道，散發著一夫當關的氣勢與從容，他在想些甚麼？
「那還真是恭喜你個傻子，挑了個不怎麼舒適的地方擺風水啊。」
「小心點，轟龍，大量的機械細胞反應，而且正逐漸活性化……」
「欸，我甚麼都沒觀察到啊？」
「現在想想，也許老夫當時不該讓妳入境。」
「怎麼說？」
「老夫的兒子不幸英年早逝，只留下一個孫女。」老人嘆氣。「原本還有個孫女婿，然後會有曾孫或曾孫女，我甚至想好如果那是個男孩，該替他買些甚麼樣的玩具……」
「你的孫女婿在被我破壞之前，早就不是人了。而且即使沒有我，也會有其他人代勞的。」
「不只是我的孫女婿，就連老夫的孫女跟曾孫，也被妳的宿主給殺害。」
「那還真多謝你帶來這個好消息，不過殺這個字，對我來說是僅限於活人的喔？」
「在一個最終都會成為死者的世界裡，死也就是活著。」
老人的語氣相當平靜，他臉上的皮膚正逐漸地剝落，肌肉組織中有著肥白的蛆在鑽動著。
「這是你的打算？」
「隨著老夫的身分不再是活人，立場似乎也有所改變了。」
「意思是即使我把你埋回土裡，你也沒那個膽子怨恨我。」
「是的，但在那之前，妳得生存下去。」
管理局長皺褶的眼皮拉扯，數十隻蒼蠅密密麻麻地聚在一起，以複眼佔據住眼珠原先的位置。其餘的管理官紛紛倒下，從眼窩與口鼻裡吐出黑色的蟲霧。帕羅蒂亞轉眼便陷入包圍，被捲進機械蠅的隊列之中。
「轟龍！」
海爾娜不顧自身安危地跳入蟲海，費盡渾身的力氣將帕羅蒂亞推出黑霧之中，但她卻來不及抽身。機械的蟲群包覆住海爾娜的身體，朝向通道的盡頭飛去。帕羅蒂亞望向自己前一秒站立的位置，地面被刮出無以數計的傷痕，女神像的立足點遭到挖空，正好傾斜而下，掩埋住海爾娜被帶走的通道口。
「現在，只剩下我們了。」
局長以缺少抑揚頓挫的口氣敘述。
「這很好啊，礙事的傢伙不在，你只會死得更快。」
「妳的夥伴不知道，就像妳的宿主也不知道。他們都不知道，妳始終都在尋找破壞自己的機會。」
「沒有那檔事，我可不覺得自己是這麼悲觀的人。」
「妳身上有著死亡的氣息，應該能夠理解我失去家人的哀傷。縱使是機械，我也相信妳會有那份情感，我們都活在一個早就失去意義的世界。」
「少把你自以為是的悲傷加在我身上。不是每個受傷的人，都會想把別人捲進去的。」
帕羅蒂亞表情冷淡地搖頭。
「這也是老夫想闡明的，即使並非自願，但機械蠅寄生在死者的體內，慫恿著我。」
埋伏在壁中的機械蠅衝破石塊，蜂湧而出，然而帕羅蒂亞卻是連頭也不回，便從襲擊的路徑上避開。
「那可真稀罕，慫恿著些甚麼倒是分享一下啊！」
她伸出右腕，將手掌中的黑鐵色砲管朝著迎面襲來的蟲海，釋放出體內蓄積的高溫。爆炸的迸裂鳴響隨著灼燒的氣流擴散，在空中燒出一片火紅的煙花。
「牠們慫恿著我，去完成心裡的慾望。當我的理性完全腐爛損壞，這些慾望就會失控，然後徹底占據我的身體。」
「所以這些傢伙是依附著你的思考行事嗎……你心裡的慾望是甚麼？」
「人老了，心裡想的所剩不多。」老人嘆氣。「妳一定要小心那──」
殘餘的蠅海從口腔灌入老人瘦小的軀殼，將他的皮膚與肌肉組織撐得像個隨時會破掉的氣球似的，他佈滿屍班的醬紫色皮膚從被擠破的襯衫底下露出，緩緩變成了僵硬的黑色。
「這樣也好，反正人類的嘴說出來沒幾句真話。我又來死皮賴臉的借劍啦，老姐！」
帕羅蒂亞拉動左手臂上的扣環，裝甲內藏的刀身隨即刺穿表皮，劃出一道夠她盡情流血的創傷，溢出的機械粒子在傷口外凝聚出黑鐵色的劍柄，隨著奮力一拔，向空噴濺的血泉匯集出筆直的幾何外型，形成熾紅的劍身。
「終於肯使用『極光』了嗎，轟龍。但是沒有宿主在的妳，又能有多少勝算？」
「如果只是用來破壞掉你，我想是百分之三百三十四吧。」
「妳太低估這兩百年來守護著長羅川的血脈，而妳很快也會成為權力之下的陪葬品！」
老人的語氣劇變，看不見的感情正沸騰著，他粗暴地正面衝向火紅色的劍身，像是要將面前的少女生吞活剝似地，透露出深沉的怨恨與憤怒。
「守護著甚麼？不過是壟斷領頭位置的家族企業，這可不是值得一提的豐功偉業啊！」
「妳甚麼都還不能了解，一旦踏進這裡，面對的只有死亡一途！」
「別說得好像只有自己有覺悟似的！」
少女在雙方距離僅存半截劍身距離時停步，蹲低以迴避正面揮來的右拳，火紅的劍身順勢往上斜掃，將老人的胸膛切割出炙熱的血痕，他踉蹌後退，卻在看似失去重心的瞬間對著帕羅蒂亞擊出如砲彈般沉重的左掌，兩人同時摔在地上，但重量的差距卻使得老人膨脹的體格佔盡優勢。他不以為意地看著傷口周圍的皮膚燃燒，焰火燃遍他的全身，但在這重創的痛楚之中，他反而陶醉地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但是、但是……還差了點。」
結實的肌肉從壞死的表皮底下鼓起，兩根衝天的堅硬頭角從他的顱骨下伸出，將他屬於人類的外貌輕易地戳下。迷宮之中的牛頭怪獸興奮地低吟著，享受著體內的野性自在馳騁的快感，牠每踏出一步都會將地面的灰色石磚給震碎，烙下深刻的蹄印。
「你是M嗎？」帕羅蒂亞拍去身上的塵土。「不過也好，倒是讓我更期待你在隱瞞些甚麼。」
「既然能來到這裡，妳的死也是必須隱瞞的事項。」牠原先平穩的語調忽然沸騰。「證明妳的力量吧！」
牛頭的怪物鼓起胸膛，深深吸氣，將剛拳擊向石壁，激劇的晃動使得頭頂上的老舊磚瓦紛紛落下，在牠將體內空氣壓縮放出的同時，無數的磚瓦也隨著黑色的小蟲，以驚人的速度拋射而出。就在帕羅蒂亞分身乏術於抵禦破空飛來的碎石與小蟲時，牛頭怪物粗碩的上肢已經衝進無法迴避的至近距離，紅燐與右臂同時揮出，鐵腕與長劍之間激烈地衝撞，四散的火花尚未落盡，便又是再一次的交擊。曾身為城市的保護者，此刻放下所有包袱，任憑享受著戰鬥的雙手一而再，再而三地宣洩發自本能的敵意，帕羅蒂亞承受不住驚滔駭浪般連續襲來的拳打，身體被凌厲突進而來的直拳給擊飛，她靈活地在地面翻滾減輕著地的力道，再度舉起沾上塵土的劍。
「差點就散架了……不會錯的，這是械轉換後才有的出力。那些寄生在屍體內的蒼蠅，全都是機械吧？世界上竟然有這種奇妙的小東西，之前在醫院完全沒察覺到……還真是有點落漆啊。」
「妳的程度，遠不該只有如此。若身為戰士的直覺已經隨著時間生鏽，那麼老夫就在此將妳給手刃吧。」
粗厚的肋骨從胸腔中穿突而出，牛頭怪物抽出變異的骨骼，鈍重的斧刃泛著血腥與腐敗的惡臭，不祥的光芒在牠的眼中醞釀著。
「生鏽？開玩笑的嗎？這只是暖機而已啦！」
溫度降下後的劍身緩緩褪去鮮紅，回到黑鐵的光澤。她踩踏跳上碎裂的女神像斷臂，高高地騰空躍起，將劍尖對準怪物的眉心。一條命，只為了換取一次機會。
漆黑的鐵劍，死白的骨斧，多麼殘忍卻鮮豔的顏色。
「重量不夠，所以就想靠高度來補足。」牛頭的怪物亢奮地呢喃。「但對我是沒有用的！」
蒼白的兩根利角朝天一頂，向著劍身落下的位置突刺，劍與角交鋒的瞬間，帕羅蒂亞下墜的力道也因此減緩。簡直得來全不費工夫似地，牛人揮動手中龐大的骨斧，朝著少女的軀幹劈砍而去。
「這下子是誰生鏽啊？『壞械流──皆燼』。」
就在牠僅差數吋就要得手之際，白色的光炎瞬間擴散，近距離的爆發炸毀少女發出砲擊的左手，同時將怪物的頭角給粉碎至破散的骨片。閃光同時間遮蔽雙方的視覺，白色的斧刃與刺眼的光芒融為一體，空氣受猛烈的劈斬劃開，但破風的呼呼聲音尚未隨著爆破的迴音消散，牠持斧的右手卻已經連同著厚重的骨塊落入塵埃。
「……做得不錯啊，竟然能在我攻擊到妳的前一刻用砲擊修正位置，甚至同時完成攻擊的動作。」
被切斷的傷口仍冒著黏膩的血液與黑色的機械殘骸，遭到壞械流劈砍的傷口如潰爛般逐漸往外擴散，將牠的身體一點一滴蛀蝕。
「騙吃騙吃而已，如果沒有先癱瘓你的視覺，那些蒼蠅的動態捕捉能力可不是我能應付得來。現在可以告訴我，甚麼秘密這麼值得你拼上老命？」
帕羅蒂亞儘管因為近距離的爆破而失去一隻手臂，卻仍舊一派輕鬆地看著表皮被炸爛的牛人。
「這座城市，孕育出的怪物……或許，比我們想像得……都還要……王……歉……」
牠努力地想違抗控制，卻無法吐出完整的句子。
「替我向老王道歉，我睡了他的老婆？看起來是真的沒得問啊，省點力氣吧。」
黑色的昆蟲重新環繞住牛人僅存的身軀，想重新組合，但猛烈的槍聲響起，將十數發振動彈接連打進牠的胸腔。
「找回原本的感覺了嗎……這就好……」
牛頭怪物的輪廓重新完整，但體內即將作用的振動彈卻已經在進行最後的倒數。
「抱歉啊，只是我除了破壞甚麼都不擅長。」帕羅蒂亞聳了聳肩，望向自己逐漸修復的手臂。「我其實也很擔心你真的硬到我咬不動啦，但是被紅燐砍過的機械，要說沒受損是幾乎不可能的，畢竟壞械流可是天下無敵的對械破壞術。」
「但妳卻沒能破壞我的手臂。」
「對，要不是你始終在避免用其他部位接觸到紅燐，我也不會這麼果斷地用爆轟炸掉自己一隻手。我的攻擊並不是沒有效果，而是你的修復能力，高過壞械流的破壞速度。」
「甚麼時候發現的？」
「早在婚禮時我就開始好奇，你們每個被砍到，卻一副不痛不癢。當時我不知道你們全都是機械，還以為是真的有甚麼妖魔鬼怪作祟。沒從一開始就使用壞械流，完全是我天真的誤判呢。」
帕羅蒂亞一派輕鬆地替手槍補充彈藥，甚至沒有正眼看著前方。
「不能怪妳，人類本來就是很可怕的怪物，難免機械會被嚇著。」
「普通的M.O.E.哪怕在械轉換的強化狀態下，以剛剛的傷害深度早就已經足夠爆炸個幾百次了。即使不是很清楚那再生能力是怎麼回事，但是不做到徹底從切斷面侵蝕或是內部的廣面積破壞，似乎都還太便宜你啦。」
「哈哈哈……很精準的直覺呢。兩百年以來的責任，也就到此為止了。」
「喂，不要忽然講些唐突的東西然後就這樣爆炸，我們的經費跟票房一定不夠印下一集的耶！」
「在漫長的歲月中，我的家族一直……看守著……械王的秘密。」
牛人的身體逐漸崩解，感受到危險的機械蠅紛紛從身體的破洞急著竄出，但沒等到牠們能夠逃脫，振動彈一齊發出的高頻率共振便將牠們無一例外地分解成細小的粉末，老人幾乎只剩下一顆頭顱勉強掛在脊椎上，像顆樹上的蜂巢。
「說快點啦！」
「答案……遲早會……」
他沒能來得及說完遺言，枯槁的頭顱摔在地上，灰飛煙滅。彷彿哀悼著老人的逝去，傾斜著壓在通道口上的雕像，竟從眼裡流出鮮紅的血。流淌的紅色河流滲入碎裂的牆面，竟讓整面牢固的石磚崩塌倒下，本該損毀的照明設施恢復了部分功能，在磚牆裡側的通道內點起整排的火炬，簡直像是在對著她招手一般。
「這個到底是……」
幽暗光線所引領向的深處，數層樓高的鐵門矗立在數以千萬計長柄兵器的盡頭，儘管從未到過此地，卻讓帕羅蒂亞感到一股莫名的熟悉。門上刻著複雜的算式與暗碼，在符號與亂碼的終點，有著一道小小的數字鎖。
她輸入了八個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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